《儒学箴言》(原文全文)
读书,有时会把人读糊涂。
比如,打小儿,师长们便教导说,做人要诚实,说话要讲实话,我以为那是很对的。长大以后,领导上也告诫,要坦诚,无事不可与人言,而且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也不要紧,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我以为,这些也都是对的。“君子坦荡荡”嘛。但后来,说实话的常常吃亏,倒是口是心非、弄虚作假的人得了便宜。知无不言的也倒了霉,言者有罪,罪不可逭,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倒是“今天天气哈哈哈”的乖角儿消遥自在地过日子。
不过,尽管这样,我那时对师长领导的教诲也不曾有过怀疑。因为他们的话,都是书上——那时看得到的书上——写着的。实行固然很难,但那是实行中的问题,并不是书上的道理错了。做人,不就应该善善恶恶,光明磊落吗?
近来,我读的一些书却令人糊涂。这些书是时贤从故纸堆里翻出的许多先贤的教诲,据说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可以“指导人们的社会实践”。这些新发掘出来的“嘉言雅训”,同我先前接受的教育大异其趣。
比如,这些嘉言雅训说,说话不能直说。“子好直言,必及于难”。直言不但使“恶之者侧目”,而且使“爱之者寒心”。
不直言怎么办呢?
一个办法是闭嘴——“口不言人过”,“口不言人是非”,“无道人之短”,连长也不要说。不但别人的过错不要去指责,就是国家到了国将不国之时,也“不当有忧国之语”。特别是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现管的官员,更是不能非议——“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不言州县官员长短得失”。
另一个方法则是看主子的脸色说话——“侍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整天看着上司脸色。上司没说,你不要开腔;上司一说,你赶紧跟上,加油添醋,大加发挥。这样的不躁不隐,便是做人说话的妙诀。
时贤在编纂这些嘉言雅训时,称之为“儒学箴言”,并说“儒学就是人学”,是“关于人的学问”。但我读过之后,却疑心顿起,不知照此熏陶出来的究竟能否叫“人”。
这几年影视界对“皇上”大感兴趣,恨不能从康熙到宣统,都把他们搬上屏幕。偏偏我是最不爱看演清代的影视片子。这倒并非因为严于所谓“华夷之辨”,而是我看不惯那把人比作畜类的马蹄袖和那一口一个“奴才”的卑贱相。其实,这又何止清代,自打有了君王以来,在君主面前,大臣是奴才;在大臣面前,小官是奴才;在小官面前,百姓是奴才。上述那些所谓“儒学箴言”,与其说是“关于人的学问”,毋宁说是关于奴才的学问,它是在教人怎样做一个乖巧的奴才。
不错,直言贾祸于史有征:接舆髡首,桑扈裸形,伍子逢殃,比干菹醢,屈子投江,贾谊贬窜,都是有名的例证。但那是封建社会,今天不该这样。
不错,即便在当代,也有胡风上书、“右派”鸣放、彭黄张周的例证,但那是在党内生活、国家生活处于非民主、无法制的时期,今天不该这样。不错,即便今天仍有因直言而贾祸的例证,但我们应该做的也应当是创造让人们敢于直言的环境,而不应是教人乖巧的妙方儿。
传统文化正在走红,这并不是坏事。一个民族要生存、要发展、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总要承继和发扬民族文化中的优秀成分。在忠而见疑,贤而见斥的古代,不是仍旧有“董道而不豫”、“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大夫和“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林少穆么! 并不是人人都“如今学得乌龟法,得缩关时且缩头”的。
在弘扬民族文化之时,我最担心的就是不分良莠,把精华与糟粕一勺烩了给人当补药吃,教人越读越糊涂。所谓精华与糟粕分不清,所谓“安知今日视之为糟粕、他日不视之为精华”一类高论,不过是不负责任的托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