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过后》(原文全文)
管 窥 小 集
“酒后无德”,是古之君子的一句格言。那意思大概是说,饮了酒,精神亢奋,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感情、言语,一下子把肚子里的隐秘都抖落出来,不好,劝诫人们不要饮酒。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若反问一句:那么,不说真心话,装模作样,口是心非,就好,就有德吗? 我看,倒不如喝上两杯,尽说实话,表里如一,那才是好,真正有德。这就要使君子非常难堪,只能说一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便悻悻地走开。其实他们是假道学,真名士并不这样。西晋有个刘伶,做过一篇《酒德颂》,对酒大唱赞歌:“兀然而醉,豁尔而醒,“幕天席地,纵意所发如”,“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纵意所如”,便是说真话。“无思无虑”,就是没私心。这可真算有点德。不过也不要“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提倡什么“醉后何妨死便埋”,那就戕残身体,有害健康了。倒是辛弃疾的原则好:“麾之即去,招亦须来”,少饮为佳耳。但这也只是对我辈白发苍苍的东山闲人而言,若夫青年人,意气方遒,正当装点江山,仍以不饮为是。
酒这个东西,不知道哪年代才开始造出来,可能人类社会在稍有余粮那时候就造酒了罢,中国大概始于殷商,传说发明人是杜康,即少康。《史记》上说,商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就是个眉目。但恐怕靠不住。天一热,那味道不大好闻。也不会太好看。周朝设有“酒人”之职,专管造酒的小官,还有一篇《酒诰》,劝人戒酒,可见那时已经大造其酒,并且推广了。到了汉朝,刘邦便是个“高阳酒徒”,饮酒更加普遍,再也管不住了。曹操虽曾下令禁酒,却又“对酒当歌”,以后的历朝历代,亦复如此。一面禁,一面喝,天天禁,天天喝,那原因就在于皇帝老倌带头好饮。他喝,大官就喝,小官也跟着喝,老百姓怕犯禁令,不敢公开就偷偷地喝。上有好者,禁得谁来! 由此可知,古往今来的许多事情禁而不止,都跟上边的榜样有关系。同时也说明,老百姓喜欢的东西,硬要下令取缔,恐怕难以行得通。堵塞莫如疏导。“朋友,少喝点罢,多了有害健康!”那或许还有效。
造酒是不是一种文化表现,饮酒算不算一种文化生活,我不敢一语肯定,但酒和古今的文人学士、和诗词书画文章戏曲等等文化活动都有密切关系,却是不错的。“竹林七贤”,“醉中八仙”。有人自号“酒龙”,有人被呼“酒圣”。陶潜老先生“悠然见南山”。张旭大家“三杯草圣传”。苏东坡怕冷,“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李清照怕风,“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李白啥也不怕,“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坐在地上喝;“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跑到天上喝去了。曹雪芹只要有南酒和烧鸭子便写得出《红楼梦》,傅抱石饮了茅台便越画越好,辛弃疾写真醉:“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醉态可掬。侯宝林说假醉:一个人耍酒疯,躺在马路中间,“汽车来了!”“不怕。”躺着不动。“消防车来啦!”爬起来就跑。原形毕露……这样的逸闻趣话,说不完道不尽,都可称作“文酒”。还有一种“武酒”,那就和军事、武术、使枪弄棒联系在一起了。楚汉鸿门宴上,酒席之前,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霸王被困垓下,四面楚歌,起饮帐中,悲歌慷慨。魏武横槊赋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宋祖黄袍加身,一朝平天下,杯酒释兵权。花和尚倒拔垂杨柳,黑旋风大闹忠义堂,武二郎打虎景阳岗,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无一离得开一个酒字,似乎它能够助威壮胆,可以武艺超人,怪不得一口气就喝它个十碗八碗,越喝越勇。就连八路军打了胜仗,会餐祝捷,四大盆菜中间也少不了一大碗酒,还放上一只汤匙,人各一口,轮流坐庄。有时还猜拳行令:“九一八呀,七月七,日本鬼呀,打出去(现人对唱,握着手)——国共合作! (出拳。二数)全民抗战! (十数)”那可真是来神。
我的饮酒,也和当兵分不开。有一年在鲁南,行军到峄县的方城,天气奇冷,中午“打尖”,闻着一阵酒香,搜尽口袋,得钱八角,买酒半碗,一饮而光,香透五内,热遍全身,原来竟是那“兰陵美酒郁金香”兰陵酒呵! 后来在东北,“四保临江”,我当侦察员,常常要在夜间卧雪爬冰,观察敌情,冷不可支,便背一只军用水壶,装满了酒,隔一段时间呷一口,为保持血液循环,免得被冻僵。从此我便算做“会喝”了。有意思的是大革文化命当中,上“粤北大学”,在“一○三队”,一年春节,多蒙“牛官”开恩,每人赏二两,那真是“花上露”,“洞中泉”。不期一位同学”没量,喝得满脸通红,晃晃荡荡,“牛大人”大为光火,骂道:“你们这群家伙,一辈子也别想再喝酒。”使人懊悔不已。后来有的“同学”“解放”了,虽还“留队劳动”,但可“自由”地到镇上买点东西。我们便订了个计:“瞒天过海”。劳动的时候,把水壶都挂在一起,等到收工,我拿他的,他拿我的,我手里的便是那位“解放”了的“同学”的一满壶酒了。这样,夜里蒙上被子,就可以喝上两口,“飘飘羽化而登仙”。古人就酒是“扫愁帚”,又名“钓诗钩”。我的愁并未被扫掉,只不过轻松一阵子。诗就更钓不出来,稀里糊涂地想起了杜甫的两句:“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限有杯!”谁知道关到何年何月呀。
这些年,粮食一多,酒市也热闹起来。古时的酒,多半以“春”为名,“洞庭春”、“金陵春”、“杏花春”、“蓬莱春”、“木兰春”等等,不一而足,好听得很。今天可就没那么雅了,都是直呼曰酒。茅台、五粮液、古井、洋河大曲、泸州大曲是白酒;香雪、善酿、沉缸是黄酒;药酒有莲花白、竹叶青、五加皮、味美思;果酒有红葡萄、白葡萄、绿茵陈、玫瑰露,等等等等。原来有八大名酒,现在据说已经增加到十八种,多且易滥,名酒恐怕也就难名了。实际上还是茅台、香雪、竹叶青、红葡萄几个老牌子脍炙人口。我就只识老货,何者为好,何者为次,淡、薄、轻、厚、重、陈,冽、烈,乾、甘,醇、纯,清、润、和、正,这些字眼都不好随便下,得喝的种类多,次数多,有个品尝比较,才能做出准确的考语。平常说话,曰饮酒,曰喝酒,曰吃酒,都无不可,因地方语言习惯而异。但饮酒宜慢,其理则一。不可一大口一大口地咕噜咕噜往里灌。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来,杯口贴着唇边,轻轻送入口内,无声无响,压在舌根,然后咽下。这叫“呷”,最得体,所谓“浅斟慢酌”者是也。菜也不须多,更不须太好,三品两味,花生米,豆腐干,酱牛肉之类足矣。“吴姬侑酒,越女侍宴”,京苏大菜,吆吆喝喝,那就没什么意思了。记得有位记者,问圣陶叶老的长寿之道,叶老微笑着答道:“每餐少饮一点点酒。”高人妙论,应当成为今日好酒者的原则。近年来,退休在家,我这个被判决“一辈子也别想再喝酒”的酒徒,毫不客气地又端起了酒杯。杜甫句云:“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现在虽然当了“员外”,托庇圣朝,禄也还不算很微,吃饭穿衣之外,还有钱买酒,三杯落腹,小醉朦胧,未敢狂歌,酒话而已。
乙丑正月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