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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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三妹……》(原文全文)

三妹,眼下也不知,不知你仍旧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呢? 还是已经……也不知我放假回去能不能再见你? 前两天,家里来信说:医生赶你出院。在医院住多久也是白花钱……接到电报,我立即从北京坐夜车回去看你。我轻轻呼唤你的名字,三妹。你不应我。平静的苍白的面上浮着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死神借你的唇显示它胜利的微笑。我缓缓抬起你的双臂,三妹。你不拥抱我。两条沉重的臂膀如两条枯...

三妹,眼下也不知,不知你仍旧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呢? 还是已经……也不知我放假回去能不能再见你? 前两天,家里来信说:医生赶你出院。在医院住多久也是白花钱……
接到电报,我立即从北京坐夜车回去看你。
我轻轻呼唤你的名字,三妹。你不应我。平静的苍白的面上浮着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死神借你的唇显示它胜利的微笑。
我缓缓抬起你的双臂,三妹。你不拥抱我。两条沉重的臂膀如两条枯藤匍匐在身边。
我慢慢分开你的眼睑,三妹。你不看我,张大的瞳孔凝视着,仿佛在谛听遥远的召唤。
啊! 我的聪明、俊秀、活泼泼的三妹哪去啦?!
你有病后,曾多次去医院医治:
第一次,医生诊断为气管炎,叫你吃四环素;第二次,医生说你是神经性头痛,给你开了几片强痛定;第三次,医生把你从内科支到外科,从外科转到神经科,折腾了三四天,带回一盒青霉素。直到你头疼得从西屋蹦到东屋,又从东屋蹦到西屋了,医生才给你做了脊椎穿刺,确诊为结核性脑膜炎,收你住院。三妹,一住院你就昏迷,至今三个月了,你仍没有醒来。三妹,你告诉我戕害你生命的是谁? 告诉我!
三妹,你不言声。你不能告诉我这一切了。
唉! 能告诉我又有什么用? 我可怜的三妹!
医生关合了你的病历卡,三妹。你这被折断了灵魂的小白花,将被弃在郊外,伴着无声的夜雨,去听那古刹的钟声啊!
输液吊杆在你的床头空空立着,它在向你表示不尽的歉意。窗外的阳光在你脸上流连,照不活三妹勃勃的生气,也晒不干亲人的泪水。
你醒来吧,三妹。刚刚是初夏时节,花儿才开,叶儿才绿,黄鹂鸣啭,南雁北归。而你,只度了二十七个春秋不能就这样一眠不起。
你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满目是灰色的饥荒。妈妈用苦菜填塞着乳房,一双枯黄干瘦的小手捧着妈妈的乳,似捧着两个空布袋使劲儿吸着,吮着,将妈妈的乳头嘬裂,饮妈妈的血……
背一个军绿色书包,穿一件姐姐穿小了的褂子,你第一次迈进小学校的大门。“富农羔子来了! 打倒富农羔子! 打倒! 打倒!”一阵冰雹朝你砸来。你没有哭,瞪着惊恐的眼睛,看这迷乱的世界。
从那以后,三妹。你失去往日的快乐。不唱不跳,紧皱着眉心,如老年般的沉默。你再不喊:“爷爷,我饿!”“爷爷,我睡觉!”“爷爷,你上山给我刨花根!”
爷爷叫你,你不理他。你拿好看的长睫毛大眼睛白瞪他。我可爱的三妹啊! 你还小,你把这一切都迁怒到爷爷身上。其实爷爷是错划的富农。
夕阳照在田埂。田埂有我俩剜菜的小筐。你灵巧的身子跳上跳下,剜得真快。筐满了,我们的肚子空了。就从筐里挑“羊妈妈”“婆婆丁”吃。“三妹,你把嘴都吃绿了!”“姐,你的嘴也吃绿了! “我们张开两个绿嘴哈哈大笑。
北风刮在北梁。北梁放我俩拾柴的筐。我抡镐头刨下长在地里的高粱楂,你就砸楂上的土。柴筐满了,我们肚子饿了。啃一块凉红薯,摘一个干酸枣,喝着初冬的寒风,又甜又香。贫穷家的孩子是不娇贵的。姐姐我没肚子疼,三妹你也没肚子疼。
夕阳西下,我把扁担穿在筐上。前边是你,后边是我。抬着我俩苦涩的童年。抬着我俩快乐的辛酸。
你小学毕业,没考上中学。我气坏了。失手打了你一下。父母都没打你,而我打了你。委屈得你不去吃饭,藏在小屋哭。
三妹,你知道吗?打了你以后,我好悔啊! 我本来上工走出好远,又返回来。我要看看你的哭泣停止了没有?
我往家跑,快速地跑。
柳荫里,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儿,穿着蓝花夹袄的小人向我跑来:“姐! 姐你带上雨伞!”
“三妹!”
三妹不记恨我! 我一把将你搂在怀里,眼泪叭嗒叭嗒滴在你的后背上。
“姐,老师说我成绩很好,就是政审不合格。”
啊! 那个时代! 那个考初中也要政审的时代呀!
三妹,十二岁的你开始到社里劳动了。挑不起筐、抡不动镐:能干些什么呢! 收尿! 每个清晨,一个穿蓝花夹袄的小瘦丫从这家那家里端出尿盆来,倒在大桶里。全村九十八户人家,三妹一直端到大半晌啊! 可是队长只给你记上一分工。十分工合伍角钱。你大半天端尿才收入五分钱。
“队长,从前收尿不是记十分吗? 我怎么才一分?”
“你跟人家能比?!”
你明白啦。咱不能跟人家比,咱没有与人家平等的权利!
后来,我们长大了,各寻自己的巢。从苦涩的童年走过,你把幸福寄于未来。你说:“我们女孩子还是有希望的,找个好成分结婚走了,只是哥还得在家受气。”
那时,你虽瘦小,但也长的玲珑,妩媚,许多人为你提亲。家庭富裕的也有,长得漂亮的也有,可你就不干。
“我宁愿吃苦受累,也不怕,只要找一个贫下中农!”多么可怜而又可悲的择偶标准! 到底你廉价的愿望实现了,到底在一个深山老峪的地方找到一个贫农子弟。你红着脸欢喜地对我说:“姐,他还是转业军人呢!”
然而,三妹,你再没有受气吗? 你得到了爱情吗? 你幸福吗?
人生是一个谜。谜底要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才能揭晓。可是三妹,二十七岁的你,还没有真正懂得人生呢。
结婚以后。我们各奔东西。因为整天忙碌还没有抽出时间,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生活,看看你的心情。我把你太疏远啦,太冷漠了。我只忙着工作、开会、出差,现在又来北大进修……
原谅我吧! 三妹。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焦虑不安中度过,我的心如被揉搓践踏了的一捆青菜,那种难过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下课的铃声响了,我走出教室。三妹,你来了。伴我在未名湖畔,从左边跳到右边,又从右边跳到左边。
我抓不到你啊——一只多么鲜丽的翠鸟!
饭堂里,我买饭就餐。三妹,你来了。就站在我的对面,咬着银勺嘻嘻笑。“姐,你吃菜。”
倏地飞走了——你这只洁白的鸽子!
深夜,我合上书本。三妹,你又来了,站在床头嗤嗤笑。“姐,你睡啊。”飘飘袅袅的一缕青烟。
三妹! 三妹……
茫茫的雪野,辽阔无垠的茫茫雪野。
我站在地平线以东。你,三妹——穿着小红袄的瘦女子站在地平线以西背我而立。
“三妹!”我大声叫喊。
你不理我,三妹。缓缓起步朝西方走去,朝西方走去。
血红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消逝了,永远地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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