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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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的船》(原文全文)

二叔有一条船。那时我小,常看见他站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身子摇晃着,用手比划着,面对一片黑压压的“海浪”,从容不迫地驾着那艘载满了喜怒哀乐的小船,在岁月的长河中漂呀,漂呀……其实,那不是船,是几张拼在一起的大方桌。其实,那不仅是桌子,是搭在村头乌臼树下的乡间舞台。即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即使在地里累得浑身散了架,只要一爬上那条船,三叔的全身便注满了生气。那时他顶...

二叔有一条船。
那时我小,常看见他站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身子摇晃着,用手比划着,面对一片黑压压的“海浪”,从容不迫地驾着那艘载满了喜怒哀乐的小船,在岁月的长河中漂呀,漂呀……
其实,那不是船,是几张拼在一起的大方桌。
其实,那不仅是桌子,是搭在村头乌臼树下的乡间舞台。
即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即使在地里累得浑身散了架,只要一爬上那条船,三叔的全身便注满了生气。那时他顶多三十岁,不知在哪学来一套男扮女妆的花样,让我们这些乡野顽童眼界大开。别看他脑壳上只有稀稀拉拉几根头发,只要把结着红疙瘩的绸带往脑门上一扎,胭脂往腮帮上一打,再套上乡亲们凑钱置办的戏装,顿时使我们两眼圆睁。就是他的那双手看着扎眼,那掌心的层层老茧,那手背的根根青筋,那支楞八杈的十根手指头,无论怎么也不能使我把他和他扮演的祝英台、樊梨花联系在一起。可他却全然不顾,演到兴头上,常常把食指与中指扣成一个圆环,其它几根指头微微地翘起,三叔说这叫“莲花指”。真不明白,古代女人怎么个人像得了“鸡爪疯”一样。
更寒酸的是那戏台,多则八张方桌,少则四张,拼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几个敲锣的、拉胡琴的往台角一坐,二郎腿一跷,哪还有三叔的用武之地。好几回,我看见他和“搭档”薛丁山在拉胡琴的腿弯里打斗起来。三叔手执一把拖着红缨的银枪,随着铿锵的锣鼓点,朝薛丁山脸上雨点般的戳去;薛丁山便把脑袋拨郎鼓似地往两边摆。方寸天地,那容得他们周旋,两人腿靠腿,膝抵膝;两双脚牢牢地铆在同一张方桌上。大概是导演安排他们在交战中必须调换位置,几个回合之后,三叔想往前挪,薛丁山往后一让,一脚踏了个空,竟从台上仰了下去。
幸亏戏台四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扎头巾的、戴帽子的,起起伏伏,错落有致,犹如五颜六色的海浪,一下子托起了薛丁山。
三叔顿时原形毕露,把头上的绸带一捋,扯着满脖子青筋,操着家乡的土坷垃嗓子,朝人海里喊:“犟子,跌毁了吗?”
台下扬起一片欢腾的浪花。
浪花把薛丁山举上台来,于是,《三请樊梨花》连台本戏又接着往下唱。
大海又恢复了平静,一道道视线又重新落到三叔身上,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一样。三叔依然捏出那细溜溜的鸡嗓子,满怀激情地唱着,舞着,沉浸在他自己所创造的意境之中。倘在今天,我要是见到这种演法,肯定会嗤之以鼻,而那时,我却以为这是人世间最美妙的歌唱,最流行的表演。
真的,我崇拜三叔。
我崇拜那用大方桌搭成的舞台,它像一条小船,载着我童年的梦幻,也载着方圆十里八里父老乡亲们的欢乐。
那时,除了这可怜的欢乐,饥肠辘辘的人们还有什么呢?
三叔的船虽然小,却离我那么近,那么近,简直伸手可触。偶而,我也爬到船头上,猴似地蹲在一旁,托着腮静静地听。蓦地,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前排十几位老奶奶竟用袖子在眼上抹来抹去,有的眼里闪着一片亮晶晶的东西。我断定,是三叔引出来的泪花。
有时我把头抬起,放眼眺望:嗬,满眼是攒动的人头、无数熠熠发光的眼睛。树杈、草垛、房顶都站满了人,那成百上千对目光,像一根根无形的线,牵着三叔的船,在上下五千年的长河中悠悠地漂动。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黄昏,可能因为外面风大,小船驶进了村头的祠堂。还是三叔的戏,记不清他扮演什么角色,反正还是花旦,拿着把大刀,贴在一个白胡子老头胸口唱得有滋有味。按规定情景,唱到一半,必须转过身,面对窗口接着唱。当他转过身以后,嗓子像被人用手猛地一卡,两眼愣愣地盯着窗外,叫了一声:
“失火了!”
他还在戏文里跋涉,用的还是鸡嗓子。
老实巴交的观众们仍旧牵扯在三叔的惯性中,以为这是戏中的台词,竟没有一个人挪动。三叔急了,拉开大本嗓,用家乡的土坷垃腔粗粗地吼了出来:
“看熊! 那边失火了!”
三叔立在台上,站得高,看得远,透过祠堂的窗户第一个发现远处的一片火光。这一叫,惯性才被刹住,人们如梦初醒。不知谁像挨刀似地大吼:“快救火呀!”
如倒海翻江,像墙倒屋塌,刹那间,从窗口往外翻的,从大门朝外挤的,哭的,喊的,人们乱成了一锅粥。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哪知“水火无情”的道理,只觉得怪刺激的,怪有趣的。还没转过神,三叔像流星一样,从台侧的窗口刷地射了出去。
他全然丢开了在舞台上的扭捏。
等我赶到失火现场时,火势正旺。火光里,人影乱晃,叫声连天;听得见泼水的哗哗声,水桶的撞击声,哐哐的铜锣声。在烟尘与火光中,我倏地发现一条通红的东西在风中飘拂,分不清是火苗还是绸带。
是三叔!
我一步跨过去,喊他,他不理我,正拎起一桶水朝火堆里钻。等他返身出来时,我发现他连戏妆还没卸,鲜艳的彩衣被弄得一塌糊涂,水袖只剩下一小截,脑壳上的绸带成了一截焦尾巴。
“快,水!”三叔好像没看见我,举臂高喊。
看不见莲花手,听不见女人腔。三叔俨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更使我意想不到的是,等火一灭,三叔又被那些戏迷们簇拥着走进祠堂,穿着烧得大窟窿小眼的彩衣又登上了他的小船……
还是满满一祠堂人,还是那一根根无形的视线,牵引着三叔的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悠悠地漂荡……
三叔是全村的舵手,是我心目中的明星。
终于有一天,三叔的船驶进了一片死海,船翻桅断,差点使三叔丧生。愧疚的是,这是因为我把船底捣通的缘故。
当1966年的“红色风暴”席卷到家乡的小山村时,三叔未能幸免,挂牌子,游田埂,被斗得七死八活。他流着泪表示,倘有机会,一定重新登台,将功赎罪。
他挑头组织起“山乡样板团”。
他一改往日的鸡嗓子,操起了自制的京腔,主演郭建光(“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主角)。
戏台越搭越大。几张方桌岂能容得下那些挺胸凸肚的英雄。村里的后生把山南的上百棵杉树统统放倒,剖开,在乌臼树下搭起了一座几十平方米的大舞台。
入夜,十几盏汽油灯把台前台后照得亮如白昼。一阵紧锣密鼓之后,三叔赤裸着脚,大步奔到台口,拉开郭建光的架势,一声“同——志们!”山摇地晃,令人汗毛根根竖起。
听来听去,觉得他唱的总不如当初的鸡嗓子悦耳动听。
唱来唱去,老是那一套,仅有的一点兴趣消磨殆尽,我便和小伙伴们钻到台肚子下捉迷藏。台下,漆黑一团;头顶上,满是叮里哐当的锣鼓,劈哩啪啦的脚步声。忽然,鼓点一煞,一把灰尘簌簌地灌进我的脖领,迷住了我的眼睛。我仰起脸,透过两指宽的板缝,隐约看见一只宽大的脚板正好落在我的头顶上方。被一种恶作剧的念头驱使,我捡起根刺条,对准一板之隔的脚掌用力一戳。
“哎哟!”
是三叔在喊!
这回用的是本嗓,跟在祠堂里喊“救火”一样令人心惊。
我感到不妙,猫下腰,哧溜一下跑了。
三叔往后一仰,“咕咚”一声,跌倒在台上。
全场顿时大哗,人们以为戏文作了修改,是剧本故意安排英雄猝然倒下的。很快,人们醒悟过来,惊呼上当,是三叔这个“牛鬼蛇神”坑害了这位芦荡里的英雄,破坏了人们心目中的伟大形像。过去演才子佳人,今天践踏革命样板戏,老账新账,稀里哗啦全往三叔身上挂,纵然他一身是嘴怕也分辩不清。
当晚,三叔被隔离审查。
我去给他送饭,他说不饿,铁青着脸望着我,两只浑浊的眼珠跌进深深的陷坑。
我好悔,真想大声告诉三叔,你的船底是被我戳通才使你沉船的。我对不起你。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我只想哭。
从此,再也没见三叔登台。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长大了,漂泊到遥远的异乡。只有在梦中,才看见三叔驾着他的小船,在我记忆的长河上摇荡,无休无止。
那年秋天,邮递员送来三叔病危的消息。等我赶回村时,三叔已奄奄一息。有人提议:“让他唱吧!”于是,人们把他抬到了祠堂,平放在四张方桌搭成的戏台上。不知是谁还找来一根红绸,在当中打了个结,像当年一样要往他脑门上扎。三叔似有感应,好像立时清楚了许多,眼睫毛乱抖,嘴唇乱动,真的像要唱,像要喊。但他终究没唱出来,一只刚想举起的手无力地耷拉在桌边。使我惊讶的是,那大拇指和中指扣成了一个圆环,其它几根指头微微地翘起。“莲花指”! 我怦然心动。
我把耳朵贴近三叔的嘴巴,依然听不到一丝声音。三叔,我知道此刻你一定又在唱了,全身心地唱,唱着一曲只有你自己才能听见的戏文。不,何止你一个人听得见,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听得见,那满祠堂一双双灼灼闪光的眼睛便是最好的见证,他们像当年一样,被你引出了几多泪水。
真想让外面再失一次火,让三叔勃然而起;真想再钻一次桌肚,用刺条隔着板缝再捣捣躺在桌上的三叔,听他再喊一声“哎哟!”
而三叔再也没有动静,他带着深深的眷恋离开了这个世界,任他的小船载着他,漂进那个遥远的天国。
现在,每当火烧云满天的时分,我总爱仰望苍穹,仿佛天边那熙攘的红云里,就漂浮着三叔和他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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