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散记》(原文全文)
修篁夹道,翠竹参天……不错,浙江莫干山的特色之一就是到处都是竹子:高达数丈的巨竹,浓荫蔽日的竹林,还有照映得行人须眉皆绿的曲折蜿蜒的竹径,都太迷人啦!
可是,上山的时间久了,我却特别爱上了那些在别处罕见的高大的杉柏。它们在植物界里,可能与柏树同属一科,但枝叶稠密,树干粗壮,又超过了柏树。它们耸立在山坡上或是道旁、水边,显得非常突出,给人的印象是庄严安详,而又生气蓬勃。假如可以把莫干山的丛竹比作一队队青衣少女的话,那末这些杉柏就象浑身披着绿色铠甲的战士。
剑池是全山最负盛名的古迹,有两条路可以攀登,但无论走前山或后山,沿途都是松篁交植,藤萝纷披,到处蝉鸣蝶舞,鸟语花香,游人始终象在一座大公园里行走一样。
如果仅以瀑布的雄伟壮阔来衡量,那么剑池的名次是不高的,比起被李白咏作“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庐山香炉峰瀑布来差得很远,然而它由上而下,分为三迭,每迭的流量各不相同,尤其是溪水注入剑池后,再下冲一二十米,落入剑潭的第二迭,颇有虎跃龙腾之势。
当我坐在观瀑亭内小憩的时候,不由立即联想到了鲁迅先生的名着《故事新编·铸剑》。
关于莫干山和剑池,古代民间早就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杰出的冶金师干将和他的爱人(又是助手)为了锻造出一种高质量的刀剑,竟不惜双双以身殉业,充分表达了我国劳动人民重道义、重责任、爱国家、爱事业的崇高精神。
但文学大师鲁迅又给这故事注入了新的内容,着重地刻画了封建统治者的残暴,让读者清楚地看到莫邪、干将之死,都应该由吴王负责。鲁迅还虚构了眉间尺这一人物,写他从母亲莫邪那里,得知父亲干将的惨痛遭遇后,矢志复仇,终于在同情者黑衣人晏之敖的配合下,杀死了吴王;他和晏之敖也一起牺牲。这样不但大大地加强了悲壮激昂的气氛,也使读者拍案称快,得到了鼓舞。
“旧瓶”可装“新酒”,对此持异议者似乎还不多,但如何才能装得合适,使酒味更醇更烈,我以为直到今天,鲁迅的《故事新编》仍不失为可贵的典范。
我们入山之前,早已知道还有创作的任务,但带队的同志却再三向我特别叮咛:“千万注意身体,第一是休息,第二还是休息,不忙动笔。”恳挚的情意使我十分感动,然而我却不能不想到:组织上对我如此关怀,食宿条件又这么好,我要是真的什么东西也拿不出来,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呢? 为此,我给自己规定:上午八至十时坚持学习、研究,如有可能,则继之以写作。每天集中精力只干二、三小时,对我的健康肯定不会有影响。后来这计划付诸实施了,也证明确实如此,我的精力反而比上山前旺盛得多。清晨的一次慢跑,竟从原来的五、六十米延伸达二百米左右,而闲着的时间还是太多。
怎么办? 老是看山、观竹、赏花、散步、听知了叫……好像也太无聊,有时甚至随着大家站到餐厅外面去等开饭。我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便主动闯进餐厅去,跟在几位青年服务员的后面,分发碗筷,递送菜碟,或者排列桌椅。因为就餐的人很多,时间又那么紧凑,她们经常很忙,我这个已不能胜任重体力劳动的老人偶然去插上一手,和她们一边谈笑,一边干活,对她们多少可以起一些类似“啦啦队”的作用,而对我自己,则在长时间读书、写作之后,亦不失为有益而合适的休息,比打针服药要好得多,也比拢起双手,站在外面等开饭有劲得多。
不料因此竟引起了一些“非议”,个别的人甚至在背后讪笑:“这个老头子大概是生成的贱骨头吧? 放出‘牛棚’已五、六年,不叫他劳动了,还自己找上去,说不定已吓破了胆啦!”这就可以看到,“劳动惩罚论”的流毒还有待肃清。
同时也使我想起了吴祖光同志在他的诗作《枕下集》的自序里所说的一段话:
……提到劳动,我素来也不反对,甚至是热爱劳动的。但是对于多年以来,发展到“四人帮”及其追随者们的那种以劳动作为惩罚、折磨、发泄的手段,我则是十分抵触,十分反感……
这完全符合我自己的想法,我还要代他添上一句:那样做的本身就是对劳动和劳动人民的莫大污辱!
上山之前,我暗地里发下宏愿,想利用近年所收集到的一些有关青年京剧艺人生活的素材,写成一部中篇小说。可是时光流逝,很快,两星期过去了,尽管我并不偷懒怠忽,有时甚至在睡梦中也不忘于构思,但脑子就是不听使唤,反复试写了几节,自己看看,也觉得味同嚼醋,不堪示人。最后,只得交出了几篇短文,聊以塞责。
记得钱钟书同志的名作《围城》前年重版时,他写了一篇前记,其中有几句话,大意是说,有了创作的意愿,不等于就能够创作。这次我在山居时所体会到的正是这样。
入到晚年,思考能力衰退,反应迟钝,乃是生理上的自然变化,对此我们自己似乎是束手无策的,唯有追悔“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而已。
自然,天下事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和我的关系介乎师友之间的老舍先生,“文革”前不久,已经年逾花甲,但仍不断创作,并且作品都是那么光华夺目,掷地有声。而十八、十九世纪之间的德国大文豪歌德则在七十多岁以后,仍然挥笔不辍,终于完成了不朽之作《浮士德》。有人往往以为他们得天独厚,精力过人,我窃有感焉,觉得最主要的还在他们长期积累的深厚的生活和千锤百炼的写作才能,否则纵然朝服参茸,夕打补针,恐怕也不能在头脑里化为灿烂的词句,从笔尖上汩汩地涌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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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莫干山,听不少人说,蒋介石有座楼造在这里。住进了招待所,服务员们又告诉我,这里就是从前蒋介石住过的地方。
作为一个反动政权的统治头子,我不怀疑他在全国各处的名山胜地都拥有过宅邸或别墅,但我并无兴趣再去考证他的游踪和遗产。我所关心的只是山上有六座中型的西式楼房。它们高三层,使用面积各约一千多平方米,一律巨石为墙,非常坚固,内部设备齐全,虽非最近所安装的,却仍然可以使用,很适宜于改作劳动人民的休养之所。
早在四十多年前,鲁迅先生就在《拿来主义》(见《且介亭杂文》)一文中指出了我们应该怎样正确地对待前人,甚至是敌人所遗留的东西。浙江省机关事务局对莫干山上原来蒋介石所造的那些楼房的利用,我认为是符合“拿来主义”的精神的。美中不足的是我们上山之后,发现那六座楼都已露出年久失修之象,门窗桌几损坏或朽烂的不少。
我国的经济情况还不太富裕,为实现四化,需用大量的资金,象莫干山这样的避暑胜地,是应该在原有的基础上,认真管理,锐意经营的。无论是工作人员或休养员和游客,都有责任爱护公物,不糟蹋破坏,否则不仅将为反动头子的阴魂所笑,更如何对得起为了推翻三座大山,建设社会主义而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呢!
198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