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书馆》(原文全文)
在什么地方看见西蒙·彼波伏娃说了一句话:她真正钟情的是法国国立图书馆。
这地方我去过,在巴黎里胥力欧大街,是一所华美的房子。光这建筑,且不讲其中藏的几百万册书,也使人爱它。
于是我想起了上图书馆之乐。
在这方面,我是有愉快的回忆的。我在武昌上中学,一个大院子里有三所学校:文华中学,华中大学,文华图书科学校。这三所学校是有血亲关系的,这且不表。只说文华图书科学校是当时中国唯一讲授图书馆学的高等学府,它拥有一个图书馆,叫做“公书林”,这里有丰富的中英文藏书,而且全部开架,连我们中学生也可以进去随便阅览。我在文华中学学到了许多东西,至今都怀念那时的中外老师,但给我知识最多的却是这个“公书林”。“公书林”的房子也宽敞,舒服,而且环境优雅,至今我都记得馆外的一片绿色和馆内的幽静整洁。我在那里翻阅了许多英文小说,当时我的英文程度很有限,多数原着是我看不懂的,但是仅仅摸着那些书,看看它们的封面、目录和插图之类也使我高兴。当时《中学生》杂志正在介绍斯蒂文生的小说《宝岛》,我读得有趣,对作者的其它小说也产生了好奇心,果然在“公书林”里找到了书架上一排斯蒂文生的书,拿下来翻了几本,虽然只记得了它们的书名,那个下午却是消磨得很愉快的。
“公书林”还帮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看英文杂志。我就是在它的期刊室里第一次接触到一些美国杂志的,如《星期六晚邮刊》、《全国地理》、《美丽的屋子》等,当然也主要是翻着图画看看,这样也就部分地满足了我对外间世界的好奇心,也从旁学到了一些英文。
后来我上大学进了清华。清华给我的教益极多,这当中它的图书馆又是我一大恩师。它比“公书林”更神气:文艺复兴式的红色外表,大理石的门厅,玻璃地板的书库,软木地板的阅览室——当时新建的第三阅览室好像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其中各种精美的书刊闪着光,宽长的书桌上两端各立一个铜制的高台灯,它们在一个十九岁青年的心上投下了温情和宁静的光,是后来任何日光灯白炽灯所不能比的。就是在这个“指定参考书阅览室”里我和我的同学好友们读了柏拉图《对话》的英译本、西洋哲学史、古罗马史、希腊悲剧、英国16-17世纪诗剧等等,进入了一个知识上和情感上的新世界,一片灿烂!
真实的世界却在暗淡下来。七七事变一起,清华图书馆的灯光全灭了。
此后若干年,我发现自己坐在英国牛津大学的包德林图书馆里。一间名叫“亨福莱公爵室”的古籍阅览室是我常去之地,那里天花板上有彩画,四壁还有过去名人画像,也是华美的建筑,然而照明相当差。当时还有一些古本是用链子锁在书架上的,把它们拉下来摊在桌上看也看得吃力。在这里,中古僧侣修习的遗风犹存,那种一灯如豆一心苦读的空气却与我当时的心情合拍:国内正在进行大战,我的家已无音讯,虽然在做着功课,心里却是很不平静的。只在最后的两个月里,论文已经做完,口试也已通过,北平也解放了,我在等船的间隙里在包德林图书馆里纵情自由阅读,初夏的阳光给了馆内更多光亮,我的心境也豁然开朗了。
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我还去过英国博物馆的圆形图书馆,这就是过去马克思常去的地方。这个大厅也是建筑华美,气象万千,那高耸的大圆顶总使我想起一段台词:“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的屋宇……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 多么高贵的理性! 多么伟大的力量! ……”
也许是牵强附会吧,但这也说明独拥书城自吟啸固是一乐,上图书馆也有其奇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