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原文全文)
母亲和姐姐在屋里商量什么事儿,河生一进来,她们就不说话了,两个人都看着河生。河生觉出来,母亲和姐姐不是真正看他,而是还“看着”她们刚才商量的事儿,只要他一离开,母亲和姐姐就会接着商量。河生不是那种爱打听事儿的孩子,也很有眼色,他到屋里没停留,原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母亲和姐姐好像这才看见他了,表示重视似地喊着他的名字,一个问他到哪儿去,一个让他早点回来。河生含混地答应着只管走了。刚过罢春节,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炮屑。人们过年的兴奋劲儿已过,见面互相说的是“年又跑远了”之类的话,散布的是失落的空气。河生没有走远,出了院子,他把两只手往两只袄袖筒里互相一插,靠着院墙外的一棵苦楝树站下了。他这种站法是一种传统的姿态,村里不论老头儿还是妇女,无事时都习惯这样静默中带点懒散地靠树站着。加上河生穿的是一身黑粗布的棉袄棉裤,脚上穿的是一双芦苇穗子编成的木底大草鞋,从远处很难分辨出他的实际年龄,有人或许以为他是一个小老头儿呢! 只有走近了才会看清,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鼻子饱饱的,脸蛋儿鼓鼓的,一切还没有真正长开。只是他的眼神有些警惕,还有些忧郁,不像这么大的男孩子应有的神情。
他想,母亲和姐姐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这件事大概与姐姐有关,因为他看见姐姐的脸色发黄,眼圈很红,像是哭过的样子。会是什么事儿呢?
河生的父亲死得早,河生是这家的长子。长子对于一个家庭的责任是重大的。父亲临死时,母亲没叫姐姐,也没叫弟弟和妹妹,只把他一个人叫到床前,让他问问父亲有什么临终的话要说。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成,只看了他一眼,就永远把眼合了。只这一眼,就足以让河生记一辈子了。大概就是这一眼的缘故,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母亲和姐姐不但不瞒他,还愿意跟他说说,听听他的主意。队里分红薯时,会计需在分给他家的那堆红薯中挑一个最大的红薯刻上户主的名字。母亲郑重提议,户主不再刻父亲的名字了,换上了他的名字。河生懂得,这是家里人有意锻炼他,在逐步确立他的长子地位。对家中遇到的事情,河生虽然还说不出什么像样的主意,但他开始长心了,有事无事都蹙着眉头,一副小父亲的样子。
河生很快就知道了母亲和姐姐商量的是什么事,原来姐姐订亲了。这样的事情,母亲和姐姐当然不愿让他知道,他毕竟还小,对男婚女嫁的事一点经验也没有。她们瞒着他,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对他单纯明净的心取保护之意。人间男女之事,该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知道早了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可河生还是知道了,上面说过,他开始长心了,他对家政隐隐约约有了参与意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能瞒得过他那敏感的眼睛呢!
河生心里一点也不释然。姐姐订亲,就意味着姐姐有了婆家,不定哪一天,姐姐就会被人家娶走,变成别的村、别的人家的人。到那时,他就很少见到姐姐了,这是河生不大容易接受的。
河生从刚会走路时,就由姐姐领着他玩,可以说,他跟姐姐在一块儿的时间比跟母亲在一块儿的时间还多。比如他是一只鸟。母亲把他孵出来,却是比他早出生几年的姐姐带他飞来飞去,使他一天天练硬了翅膀根子。姐姐教他上树摘果,下河摸鱼。姐姐不厌其烦地为他娶新媳妇儿,娶了一个又一个。哪个小妮子不愿给他当新媳妇儿,姐姐就作恼样子,拒绝跟人家玩。若是谁胆敢欺负他,姐姐跃起来就跟人家撕打。不管对方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个子小还是个子大,姐姐一概不怕。姐姐不惜撕乱了头发辫子,也不惜撕破衣服,直到把对方打败为止。他到了上学年龄,母亲就不许姐姐再上学,硬把姐姐从课堂上拉回来。姐姐很快就理解了,他们家经济能力有限,几个孩子不能都上学。河生是这个家的重点,为了确保重点,别的家庭成员就得作出牺牲。姐姐退学后,因年龄小,还没资格随妇女劳力下地挣工分,就天天拿着铲子,扛着大荆条筐,到地里薅草。姐姐把青草晒干,攒够两大捆了,就挑到街上干草收购点去卖。不管卖得三毛五毛,姐姐都一分不剩地交给母亲。母亲用这钱给家里买盐,买点灯用的煤油,或留着给河生交学费。有一天,姐姐到远处薅草,清早和中午都没回家吃饭。下午他放学后,母亲让他赶快去给姐姐送一块红薯,并把姐姐接回来。他来到一座桥上,见一个人后面背着一大筐草,前面还搭着一大捆草,正草山一样向他移来。他不敢肯定驮草的人是不是姐姐,因为那座“草山”把人遮住了,既看不见来人的腿和脚,也看不见头和脸。他跑近一看,果然是姐姐,他喊了一声姐。不好了,姐姐连累带饿,把草放在地上后,顿时脸色苍白,脑门大汗珠子直冒,晕得睁不开眼。他把红薯给姐姐吃了,姐姐才恢复了体力。二人一块儿把“草山”搬了回去。姐姐平常舍不得让他干活儿,每天用一对大木水筲去吃水井挑水,都是姐姐去。姐姐怕把他压得长不高,将来撑不起这个家的门面。姐姐获准可以下地干活儿挣工分后,不到一年就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连母亲也归姐姐管了。多少年来,河生已对姐姐产生了深深的依赖之情,他原以为姐姐会一直在这个家里,一年又一年地跟全家人一块儿过中秋节,过春节,永不中断。姐姐订亲的事对他来说有些突然,他的心像是受到了某种打击,情绪低落,沉闷,还有一些伤感。河生不能想象,姐姐以后到了别人家,人是生的,地是生的,房子里的一切都是生的,日子该怎么过。姐姐不订亲就不行吗? 干吗非要订亲呢! 作为一个长子,河生觉得他有责任干预这件事。至于怎么干预,他得好好想想。河生在睡觉前反复默念父亲,盼望父亲能在睡梦里教给他处理这类事情的办法。可父亲故意考验他似的,连面儿都不在他梦里露一个。
河生想起来了,在年前年后,怪不得村里那个老太婆总往他家里跑,一定是她给姐姐介绍的对象。河生以前就对老太婆印象不好。老太婆满脸皱纹,眼珠却很亮。老太婆小脚尖尖的,走路却很快。老太婆仿佛对村里每一个姑娘都不放过,见哪个姑娘长成了,她就不失时机地找到人家门上去了,再三再四地要把人家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介绍出去。河生所知,村里好几个姑娘都是老太婆弄走的。一挂车或一顶轿来了,那些姑娘都哭哭啼啼,显得很不情愿。这时候,那个老太婆不再露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河生看过一些书,他总是把老太婆和书中的那些叛徒联系起来,他觉得,老太婆就是他们村的叛徒,是她把刚刚有些模样的姑娘出卖了,由于她的告密和出卖,外面才来人把那些无辜的姑娘带走。现在“叛徒”出卖到他姐姐头上来了,他有些不能容忍,觉得应该给“叛徒”一点颜色看。
他到老太婆家门口去了,故意让老太婆看见他,老太婆热情地喊他时,他却不答应,连看老太婆一眼都不看。他用力把脚前的一个白菜疙瘩踢远,或从柴垛上抽出一根芝麻秆,再用芝麻秆抽打柴垛,他用这种办法向老太婆示威。老太婆刚要走近他,让他帮着打一罐子水,河生转身就走了。河生这样向老太婆示了好几次威,老太婆似乎才有所察觉。有一次她追着河生,很神秘地要跟河生说句话,河生坚决地说“不听”,她还是说了,她说是要河生别着急,她一定给河生说一个花媳妇儿。河生心想,看来老太婆这个毛病是改不掉了。
河生倒没看出姐姐有什么不高兴。姐姐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她把线穗子做成线拐子,把线拐子染成黑的红的等多种颜色,拿用薄烙馍洗成的白面浆子浆过,晾干,又经过好几道复杂工序,才装到织布机上。姐姐织布是很好看的,她的两只手和两只脚都要动,脚一动,经线就张开了;手一动,红梨木做成的木梭就拖着纬线从张开的经线中间穿过去了。织布机上方有两个被称为“磕头虫”的东西,姐姐的脚在下面踏一下,“磕头虫”就点一下头,像是表示认可,说:“好的、好的”。光滑如玉的梭子如同沾在姐姐手上,它在姐姐两手之间飞来飞去,每一次都飞得恰到好处。织布机发出的声音不是单调儿,是复调儿,仿佛通过织布机把多种檀板清歌一样的音响也交织在一起,节奏明快,优美动听。姐姐就是这样一根线一根线地织上去,织就了成卷儿散发着清香气味儿的花方格布。姐姐把一匹布卸下来,装进箱子里,接着织下一匹。河生注意过,姐姐从织布机上往下哗哗地卸布时,嘴角和眉梢儿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姐姐还会让人给她打一个大桐木箱子,把攒下的布匹倒腾到大箱子里,出嫁时都带走,然后细水长流地用那些花布做衣服,人家一夸姐姐心灵手巧,姐姐就该笑了。姐姐跟以前是有些不大一样,现在姐姐的脸一直红红的,油光闪亮的。姐姐的两条辫子粗粗壮壮,好像一把都抓不过来。这一切都表明,姐姐订亲的事大概不可挽回了。
姐姐还变得比以前爱唱戏。河生好几次听见姐姐一个人在屋里偷偷地唱,姐姐唱罢一段,叹一口气,稍停一会再唱。姐姐有时唱的是古装戏里的戏文,“叫官人你听我细说端详……”有时是看到窗外的景物,即编即唱,看见下雨就唱下雨,看见杏花开了就唱杏花,“天上下雨细纷纷,一树杏花红洇洇……”听到有人进屋,姐姐就不唱了。姐姐装作什么都没唱过,咳咳喉咙,说嗓子怎么有点痒呢,就应付过去了。
这天下雨,地里没法干活儿,姐姐在家纳鞋底。邻家有两个和姐姐年龄相仿的姐妹,也在河生家里做针线活儿。她们说笑了一会儿,邻家一个姐姐提议让河生唱一支歌,她把歌名都点出来了,说听河生的姐姐说过,河生唱得好着呢。
姐姐订亲的事还在河生心上压着,他哪里有心唱什么歌。他的脸羞红着,说不会唱。
那个姐姐让他别谦虚了,说当学生的哪有不会唱歌的,好了,唱吧。
河生还说他不会唱。
这时姐姐发话,姐姐说:“河生,唱一个吧,就唱一个。”
河生看了看姐姐,姐姐正在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十分恳切。既然姐姐也让他唱,他就不好不唱。姐姐没让他做过什么事儿,这点事儿他不能拒绝姐姐。他向一侧仰起脸,像是想想歌词,调动一下情绪,看样子要唱了,可他又难为情地笑了。他和姐姐一样,也爱一个人偷偷地唱,他在高粱地深处唱,在茂密的苇子园里唱。在那些地方,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飘动的高粱叶和苇子叶上方露出的高远的蓝天,唱得十分投入和动情。他相信没人会听见他唱,他是唱给自己听的。他唱了一支歌又一支歌,每一次都把自己的眼角感动得湿漉漉的。唱罢了,他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他眼角还有些痒痒。他提了一个要求,到里间屋去唱。外屋和里间屋只隔一层高粱秆织成的箔篱,不会影响听。姐姐们同意了,她们有些发笑,认为河生比一个闺女家还知道害羞啊!
河生在里间屋,面向墙壁,开始唱了。他觉得自己发挥得一点也不好,声音发颤,唱得有点像哭。可姐姐们听得静悄悄的,都夸他唱得真好,真好。
后来,河生知道了姐姐的对象是哪个村的。那个村离他们的村不太远,只隔一条河,走过一座桥就到了。他还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这些都不是他打听到的,是偶尔听人说的,别人随便一说,他就记住了。河生觉得那个人的名字生硬蹩脚得很,一点也不好听。一想到姐姐的名字要和那个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他不得不把那个人叫姐夫,就觉得有一种外来的东西在强加给他,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只承认姐姐,决不承认姐夫,这一辈子谁也别打算让他叫一声姐夫。
夏季的一天午后,河生听见不知谁喊了一声,到河里摸鱼去啦。村里的男人们和男孩子们闻风纷纷出动,有网的拿网,没网的提着两只手,准备趁混水摸鱼。这里河面较宽,人少了搅不混水,很难逮到鱼,所以逮鱼一向都是集体行为。河生对逮鱼是很感兴趣的,一听到消息,他马上顶着炽热的太阳向河边跑去。河里已下进不少人,把河面拦成好几道,最前面的是提网队,中间是抬网队,后面更多的是徒手摸鱼的队伍。河水被翻腾得泥浆浆的,断了根的水草漂浮在水面上。不断有人往岸上扔大鱼小鱼,满河里你呼我叫,人鱼之战打得相当热闹。河生发现,对岸那个村里的人也到河里逮鱼来了。他想,跟姐姐订亲的那个人会不会也在其中呢? 这样想着,他对逮鱼的兴趣一下子减弱不少。要是在往常,他会很快甩掉鞋子和短裤,扑在河里摸上一气,今天他犹犹豫豫的,到底没有下水,只站在岸上看。他不敢看那个村的人,还是禁不住看了。那些男人都赤裸着黑红的脊梁,脸上都溅满白泥点子,一个比一个丑陋。他不相信那些人里会有跟姐姐订亲的那个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些担心,担心那个人会突然从逮鱼的队伍里冒出来。真是怕鬼有鬼,那个人果然出现了。那个人用提网捕到一条黑鱼,因黑鱼过分大一些,像一头猪娃子一样在网里乱折腾,那个人赶紧用网把黑鱼兜到岸上去了。这时有人喊那个人的名字,河生心里一惊,这个名字正是河生认为“一点也不好听”的那个名字。他赶紧躲到一丛蓖麻下面的阴影里去了,他害怕有人看到他,对他说:“河生,河生,你看,那个捉到黑鱼的人就是你姐夫。”那样他会无地自容的。水里的人心思和兴奋点都在鱼上,根本没人注意他。他还是有些紧张,仿佛跟那个人订亲的不是他姐姐,而是他,他已被人家捉进网里去了,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他不再跟着在河里行进的队伍看逮鱼了,嘈杂的人群渐渐远去,他还呆呆地站在蓖麻下不动。他热得满脸通红,胸口出了不少汗。有条鱼被泥水呛得张着木碗子一样的大嘴浮上水面呼吸,他没有去逮。他老是想,姐姐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订亲呢! 说实在话,那个人个头不低,身体结实,不缺鼻子不少眼,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可是不行,他接受不了。他没想过姐姐应该和什么样的人订亲,也许配得上姐姐的人还不存在,反正不是像捉黑鱼的人这样的。
回到家,姐姐的目光接着他,问他逮鱼的人多不多? 他不想说话,只说了一个字:多。姐姐问他怎么没下河? 他“嗯”了一下,低着眉往里间屋走。他看见,姐姐手里正纳着一只鞋底,鞋底很厚,是千层底,封底的布是雪白的,底上纳的是细密有序的枣花图案。河生知道,姐姐手中的鞋底是为那个人纳的。那个人正一身水两脚泥地在河里逮鱼,姐姐却在这里精心地给人家做鞋。那样的人,那样的脚,凭什么让姐姐给他做这么好的鞋呢! 河生似乎对姐姐的眼光产生了怀疑,并对姐姐整个人也有些不恭,好像那个人有两脚泥,姐姐脚上也必定会沾上泥似的。
姐姐的问题还没有完。有些问题姐姐大概不好直接问,就绕了个弯子,说割麦用镰,捕鱼用网,家里要结一张网就好了。接着姐姐像是顺便问了一句,逮鱼的有没有外村的人。河生一下子就把姐姐的心思猜到了,什么结网不结网,逮鱼不逮鱼,姐姐并不关心。姐姐关心的是人,是外村那个和姐姐订下终身大事的小伙子。要是河生把那个小伙子用提网捉到一条大黑鱼的事对姐姐讲了,姐姐害羞之后,一定心满意足。河生才不讲呢,他装作没听见姐姐的问话,装作被太阳晒得有些头蒙,躺在床上闭着眼,连嗯一声也没嗯。
姐姐拿着鞋底到里间屋来了,把河生从头到脚看了看,有些小心地问:“河生,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河生想不起有谁欺负过他,那个小伙子虽然看上去力气很大,虽然捉到了一条黑鱼,那不能算欺负他。按河生现在的心情,倒是愿意有人欺负他,谁要欺负他,他就马上和谁拼命,力气再大他也不怕。他否认了有谁欺负过他,说他只是困了,想睡会儿觉。
姐姐犹豫了一下,像是还有话要跟河生说,却没有说,只说:“想睡你就睡吧。”姐姐回到外屋继续纳鞋底去了。为了避免纳鞋底的线过多地出现接头,姐姐把白线搓得很长,正面扎一针,得从背面拉好几把才能把线拉尽。往日姐姐拉线是很快的,胳膊舒展地扬动着,三把两把就把线拉过去了。长线穿过鞋底的声音也很好听。今天姐姐回到外屋再纳鞋底时,显得有些迟疑,声响也滞重沉闷,不够连贯。姐姐大概怕影响河生睡觉,到院子里纳鞋底去了。姐姐到了院子里,纳鞋底的声音便中断了。河生悄悄起来从窗户里侧往外一看,原来姐姐没再纳鞋底,姐姐把长线缠绕在鞋底上,把鞋底夹放在石榴树的枝杈上,独自坐在树荫下面一个小凳子上出神。姐姐摘下一片石榴叶,手捏着含在唇过,一副不辨榴叶是何叶的样子。姐姐的目光呆呆地瞅着一个地方,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院子里很静,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叫,仿佛对世界上的事全都“知了”。知了叫得越响,院子里显得越静。河生想到,他对姐姐做得是不是过分了。他有些后悔,有心跟姐姐说一句话,又想不起说什么好,只好蔫蔫地回到床上,真的去睡了。
姐姐向母亲建议,给河生做一条洋布裤子。河生都是穿家织的土布裤子,还从来没穿过洋布裤子。姐姐说河生大了,该打扮打扮了。姐姐说这些话是在一天晚饭后,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姐姐在跟母亲建议时,没有看河生,可河生听得出来,姐姐的话是说给他听的。他近日对姐姐的态度不大好,姐姐一定察觉到了,想拿做裤子的事让他高兴起来。河生还听出来,姐姐的口气有点讨好他,这让他心里很是不安。河生知道,买一块洋布要花一笔不小的钱,恐怕把他家中半年吃盐和买煤油的钱都花掉了。连姐姐还没舍得做一条洋布裤子,他怎么好意思花家里的钱呢! 他说不要。母亲看看河生,可能一时拿不定主意,没有表态。姐姐又说,给河生做一条吧,学校里有那么多女同学,别让人家笑话我弟弟没穿过洋布裤子。姐姐提到女同学,把做裤子的事和女同学联系起来,使河生一下子非常害臊。姐姐自己订了亲,老想着订亲的事,就为别人操心,要把他也拉上,一定是这样的。姐姐或许以此提醒他,不管是谁,长大了都要订亲,这是没办法的事,姐姐也无可奈何。河生说不要,他口气很坚决,说他只喜欢土布裤子,不喜欢洋布裤子。可是母亲采纳了姐姐的建议,母亲说:下个集就去买布吧。
布买回来,姐姐比着河生的身体裁好,仿照缝纫机的针法,一针一线地缝制。河生一看见姐姐缝裤子,就难免记起姐姐说的关于女同学的话。他把班里的每个女同学都在脑子过了一遍,判断不出哪个女同学会因他常年穿土布裤子而笑话他。那么,等他穿上新的洋布裤子之后,那不知名的女同学会不会偷偷地多看他几眼呢! 这样想着,河生心里悄悄泛起一种从未有的东西,有些柔软,有些滋润,还有些漫无边际的忧愁……他弄不清自己了。
到了秋后,事情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姐姐订亲的事不算数了。原来跟姐姐订亲的那个小伙子到外地参加工作去了。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就给家里写信,让家里人替他退亲。起初河生不知道退亲的事,母亲和姐姐像当初瞒订亲的事一样瞒着他。河生只是觉得家里气氛不太对劲,沉重得很。比如姐姐做好了饭却不吃,自己躲到一边去了。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她吃,她才端起了饭碗。她刚端起饭碗,眼泪就涌出来,一串一串往碗里掉。她只得扭过脸去,把饭碗放下。比如有天早上,河生看见姐姐的眼睛肿得很大,只剩下一条细缝,姐姐的眼睛不光是红,眼睑肿得鼓起一道透明的水泡儿,仿佛泪水太多,出现回流,把眼睑也充满了。还有,母亲的脾气突然变得十分不好,她指使河生的妹妹把屋后那棵椿树上的老鸹窝马上拆掉,拆得一枝不剩。妹妹的动作稍慢一点,她差点拧了妹妹的耳朵。河生感到,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这件事构成了对母亲和姐姐的打击。母亲和姐姐晕头转向,像是承受不起了。河生想,这件事必定与姐姐订亲的事有关,是不是男方择好了吉日,要马上把姐姐娶走呢? 河生只想到这一层,没想到会是人家退亲。
河生是在邻居家听说了姐姐遭退亲的事。人家当成一件平常事随便说说,河生一听准,像被人当头砸了一砖,头发空,腿发软,小脸顿时变得苍白。河生对姐姐订亲的事一直不太认可,按理说,他听到退亲的事应当有一种解脱感才对;可不知为什么,他受到的打击似乎比母亲和姐姐还沉重。退亲的意思他明白,就是人家原来认为姐姐是可以的,现在认为不可以了,就不要姐姐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跟姐姐吹了,把姐姐抛弃了。河生觉得,这件事不仅对姐姐是一个侮辱,对母亲,对他们全家都是一个严重的耍弄和侮辱。姐姐是天下最好的姐姐。他不明白竟有人这样无理地对待姐姐,实在让人愤恨。河生真想为姐姐出这口气,出气找不到对象,他就转向了委屈。他无端地想,要是父亲还活着,一切由父亲做主,姐姐绝不会受这么大的气,都是因为父亲死了,人家就欺负他们。而父亲死后,一切责任都是他这个长子担着,他这个长子当的是什么,简直连狗屁也不如,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他越想,越觉得家里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的负疚感越重,委屈也更大。
这回轮到河生不吃饭。母亲问为什么,他撅着嘴不说。母亲骂了他,说要有志气,一辈子都别吃。到了第二顿,他果然还不吃。母亲以为他在学校受了气,就到处跑着去问老师,问同学,结果也没问出什么。母亲回过头再问他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吃饭,他没说出什么事只说不饿,不想吃。母亲气得要打他,没打成,自己先哭了。母亲一哭,就把姐姐的事说出来了。母亲还提到了父亲,对父亲有所埋怨,说他们的父亲要是还活着,她哪至于遭这么大的罪。
河生的委屈是一个大包,母亲的话把他的委屈捅破了。他虽然咬着牙对自己说,我是长子,我不哭,我不哭,可他到底没能咬住,噢地一声就哭倒在地。
他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庄严的念头:从今天以后,我要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