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狮子的梦》(原文全文)

东安大街是一条新铺的柏油马路，从东到西，笔直一条。两旁人行道上，整整齐齐，种上两排梧桐树。这儿行人不多，又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清晨，就有些人喜欢在这儿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街的东首有一座宫殿式的大房子，共有五进，一座座都是画栋雕梁，斗拱飞檐，十分富丽。旁边还附有一座小花园，房子的朱漆大门上密密麻麻钉有闪光的铜钉。门首两侧，有两个石墩，一看就知道，原是放石狮子的所在，现在却空无所有。
据说，这房子是前清时期的一个亲王外戚所盖，原先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边。解放后，为了加宽马路，拆除了一些旧房子。这座大院才显露了出来，经过一番整修，现在已改成为一所学校了。
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东安小学”四个大字。
一九八一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太阳才露面不久，麻雀刚飞上枝头，学校的大门已经开了。三三两两的小同学跳着蹦着来到了学校，他们一脸的笑容，有的嘴里还哼着歌儿，好象开什么庆祝会似的。
奇怪! 寒假还没结束，这些同学到学校来干啥呀?
原来，今年寒假里，学校利用返校日，来一次大扫除，号召教职员工和同学们都来参加。
“喂! 铁牛! 今天我们的石狮子又要出来站岗了!”一个瘦小的男孩指着门前的石墩，大声地跟他的同学说。
被叫做铁牛的男孩，约模十四岁左右，身子长得高大结实，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黑里带红的脸蛋上，安放着两条粗眉，眉下是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大手大脚，走起路来像打鼓。他一扭头就笑：“那可不，在臭水沟里睡了十多年，现在也应出来为人民服务了。”
“我们要把它们洗涮得干干净净，让它们漂漂亮亮地蹲在这儿。”还是那个瘦小孩说。
“你呀! 只会洗洗涮涮，要你搬可不行了!”一个梳两条小辫的女孩子对瘦小的男孩说，嘴边还挂着狡猾的微笑。
瘦男孩涨红了脸争辩着：“你能行，看你也只能洗洗涮涮。这么沉的家伙，我们班里也只有铁牛能加入搬运队! 除此谁也没资格。”
“今天还有大卡车来帮忙，费不了大力气。”铁牛解释道。
那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铁牛：“听说今天老校长——你爸爸也来参加劳动?”
“嗯，他参加搬运队，早已到校了。”
“我们的校长真好!”
忽然，他们身后“嘟嘟”一声响，原来是大卡车来了，他们欢笑着让开，卡车开进了校门。孩子们大声笑着、叫着，跟着跑了进去。
近午时分，那辆卡车又从校门里开了出来，车上放着两只雄伟的石狮子，车子后面跟着许多人，有的扛着铁板条，有的拎着水泥桶，有的拿着刷子，有的提着铁绳子，其中有位四五十岁戴眼镜的中年人，一手拿着把小铲子，一手提着个喇叭筒，他就是老校长。
老校长等卡车在石墩旁停稳，就敏捷地一下跳上了车，举起喇叭筒，喊道：“大家不要忙，慢慢来! 要注意安全。现在先把两根铁板条一头搁在卡车上，一头搁在石墩上，把石狮子推上铁板条，再慢慢挪，拉到石墩上，放稳了，再上水泥。”大家听了老校长话，工作顺利地进行。铁牛格外起劲，累得满头大汗。
有一部分人跳上卡车，把铁绳缠在石狮子身上，把石狮子推上了铁板条，使力往外拖。石狮子好沉，大家好不容易才拉动了它，并且把它一步步拖到已经铺了一层水泥的石墩上。等它蹲稳了，才有人上去涂水泥。左边的一只安放好，卡车又开到右边的石墩旁，大家按照方才的办法，把另一只石狮子也安置在右边的石墩上。
两只石狮子从污水里拖出来的时候，同学们早把它们仔细地洗涮过了，现在安上了石墩，同学们又拥过来，再用毛巾替它们浑身上下擦一遍，使它们容光焕发。
这两只狮子虽然在污水里躺了十多年，身上也留下不少创伤，但并没有失掉它们的威风。尤其是左边那只雄狮子，你看它：圆睁着比鹅蛋还大的双眼，直瞪着前方;两条柱子似的前腿稳站着，右脚下还踩着一只石彩球，后腿弯曲，尾巴绕在身后;身上雕刻出的狮毛，经过涮洗，发出了光辉。右边的那只雌狮，也跟雄狮差不多。
同学们围着这两只刚出水的石狮子，有的仔细端详着它们，有的亲切地抚摸着它们，有的站在它们面前傻笑。老校长也久久地站在它们面前，深情地看着它们。他一手抚摸着铁牛的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它们的记忆里保存了我们历史上多少事啊!”
这晚，忽然刮起了北风，人行道旁的树木，都被吹弯了腰。不一会儿，天空中飘下鹅毛大雪，雪铺满了屋顶、树木、人行道，两只石狮子身上，也盖满了雪，成了雪狮子。
那雄狮子仍然睁着两只大眼，雪盖住了它的眼帘，它还是透过雪，望着前方。前方风雪茫茫，模糊不清，除了北风的怒号声，没有别的声音。
“你累了吧，该睡一会儿了。”忽然传来雌狮子的声音。石狮子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肯说话。
“我不累，一点也不想睡。你先睡吧。”雄狮回过头来看它，精神抖擞地说。
“今天也折腾得够呛了。”雌狮子说。
“折腾归折腾，心里可舒服，比十多年前被那些家伙又推又滚地丢在臭水池里，要好多少倍。”
“可不是，想起从前的事，可真气死了。现在我们又能站在这儿，看着这世界了，也可算是出头啦!”雌狮子说着露出了笑容。狮子的笑容，你可不容易看到。
一阵大风吹过，雄狮问雌狮：“你冷不?”
“不!”雌狮抖掉身上的雪说，“心里暖呼呼的，下再大的雪，也不觉得冷。”
“我也是!”
雄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雌狮：“今儿白天，我们看见的那个叫铁牛的孩子快十五了
罢!”
“差不离，他爸爸——那个老校长也不过近五十模样。”
“从八国联军进北京城的时候，我们看见的那个铁牛算起，他该是第几代的儿孙了?”
“也算不清了，该有五六代了罢，反正在他家出生的第一个男孩子小名都叫铁牛，又都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叫人搞不清这是第几代了。”说着雌狮子自己笑起来。它又问雄狮子，“你问这个干吗?”
“年纪老了，就容易想起从前的事……”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枝头的积雪，纷纷落下。树杆在风中摇曳。
雪下得更大了，眼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模糊了圆睁着的雄狮的眼睛，不知它是陷入了沉思还是入梦了。

(一)第一梦

进入本世纪的第一年，这座古老的城市已经蒙受着深重的灾难。
八国的侵略兵占据了这座城市。他们杀人放火，到处抢东西。中国人民虽然反抗，但抵不过他们的洋枪、洋炮，被他们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最可耻的是清朝政府，他们的主子——皇上和西太后逃往东北，留下一些奴才，都是些卖国贼，他们看见洋人低头哈腰，好像见了他们的亲老子似了。虽然这样，还是有一些有骨气的中国人组织起义和团、红灯照，跟洋人拚命。到处有杀洋人的事发生，使洋人吓破了胆。
这年冬天，王府还处在那条偏僻的小巷里，主人，早已逃了。这座王府四门大开，有四个清兵在门口站岗。每个清兵身旁都站着个背长枪的洋兵。虽是一同站岗，却是监督着清兵的举动。门前八盏宫灯高燃，把这对石狮子映得满身通红。
洋兵的大官已经带了兵进府检查去了，只听到里边不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这也许是洋兵在里面翻箱倒柜、砸坏什么东西罢! 那几个站岗的洋兵，脸无表情，大概他们已经习惯这些强盗的行径了。
不多会儿，只见四个洋兵抬着一只钉有铜钉的皮箱出来，后边还有七只皮箱，都是四人扛着，还有洋兵吆吆喝喝地跟着。不用问，皮箱里都是王府珍藏的金银财宝。队伍的后面是两个洋军官，每人都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里挎着洋枪，翘胡子，瞪眼睛，跨着大步走了出来。紧随着洋人后面是王府里的留守官员和亲随，一个个低头哈腰，红翎子翘得老高，马蹄袖垂得很低，满脸赔笑，一付奴颜卑膝的腔调。
到了府门口，洋军官一挥手，这群留守官员和亲随一下子统统跪下，叩头如捣大蒜，口称：“洋大人慢走，奴才恕不远送。”洋军官笑嬉嬉地点点头。
正在这时，巷子东首来了一群人，一个个身穿蓝布裤褂，脚跟上扎上白带，配上一双白底布鞋，头上都是白布包头，臂上缠上块红布条子，手里有的拿着明晃晃的大刀，有的持着尖头的红缨枪，人人横眉竖眼、杀气腾腾。为首的是个彪形大汉，阔肩膀，粗腰围，手持一把带红苏子大刀，两眼直瞪着洋兵。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少年，年纪约十六七岁，跟大汉不单是一个打扮，连模样也长得一般，同样也持着一把长柄大刀，威风凛凛。这正是铁牛父子俩。
扛箱子的洋兵，才出大门，就看见天兵天将般的英雄们，不免一楞，脚下软绵绵地只觉得这箱子太沉重，忽听得为首那位大汉一声吆喝，声同霹雳。
“放下!”
那群洋兵丢下箱子撒腿就跑，这时洋军官赶了出来，学着中国话问：
“你们什么人? 敢大胆……”
“义和团!”大汉吐出三个字，像钢铁一般响亮。洋人一听，好像当头挨了一棒，畏畏缩缩地问：
“你们做……做什么?”
“来捉强盗!”
“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是联军，这些东西是他们送给我们的。”说着指指身后的清朝官员。
那些官员躲避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说：“请好汉们不要误会，这些都是送给洋大人的慰劳品。”
“卖国贼!”那汉子怒不可遏，一声大骂。那些官员们呆如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洋鬼子进城以后，杀人放火抢东西，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现在抢到你们主子的头子，你们双手捧上，反正，这些金银财宝也都是你们从老百姓那儿抢来的。你们这群无耻的汉奸!”大汉痛快地数落着他们。
那个少年在他父亲耳边嘀咕了一句：“跟这群没心肝的畜生讲什么道理，把他们杀了再说。”说着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对准那个官员的脖子，手起刀落，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汉奸的头已落地，身子倒下。
说时迟，那时快，铁牛父亲见儿子动手，也赶忙跟上，对准那几个看呆了的洋军官，一刀一个，连砍带剁，杀倒了好几个。
其余的义和团勇士们也都一拥而上，朝原来扛箱的鬼子兵杀去。这些鬼子兵见他们的主子已经被杀，哪里还敢抵抗，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抱头就逃。
可其中也有个阴险家伙，原是洋军官的亲随，在铁牛父子杀他主子的时候，他偷偷地溜出了大门，躲在阴暗的墙角里。当铁牛父子追杀逃兵的时候，他摸出洋枪，打开保险，对准小铁牛，准备暗下毒手。
这事却被雄狮看在眼里。
就在此时，猛听得一声狮吼，震天动地，红光一闪，红光中一只石狮子从石座上跳了下来，向那个耍阴谋的家伙扑去。那家伙惊呆了，但手指在枪机中还是扳动了一下，一粒子弹没打中小铁牛，却打中了掩护他的石狮肚子。石狮全然不顾，一脚就把开枪的凶手踩成烂泥。
这一场石狮救人的场面，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一个洋兵先清醒过来，他叫了一声“逃”，这下所有的洋兵，都丢下手中的武器拔腿就逃，把箱子等物丢了一地。
铁牛父子也清醒过来，他们连忙去看雄狮的伤口，只见它肚下留了半寸大小的一个洞，隐隐有些血痕，子弹却早被弹了出来。
石狮却满不在乎地朝他们笑笑，稳步走上石座，照原先的姿势俯伏下来。
第二天，“石狮救人”的新闻传遍了全城，这使敌人丧胆，人民鼓掌。为了纪念这件事，后来许多人在别的石狮子肚下也都雕了个小洞。
小朋友们，你们不信，遇到石狮子时，不妨去摸摸它们的肚子下边看，有时还可摸到一个小洞，只可惜，有的洞被一些人用水泥封上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个故事啊!
第二天，天亮了，雪停了。马路上积雪未消，阳光照在铺雪的大道上，发出耀眼的光亮。雄狮依然瞪着眼看着前方。雌狮子问它：“你昨晚不曾合眼?”
“我们石狮子难道会闭着眼睡觉吗? 你问问自己!”
雌狮子笑了：“看我也老糊涂了，不过我看你好像在做梦。”
“是的，我又梦到我肚子上中了子弹的事。”
“这哪是做梦呀? 这是真实的故事!”
“可现在有人把真实的故事也看成梦了。”
“随它去罢! 你把这个真实的梦做下去罢!”

(二)第二梦

又过了四十多年，这个城市被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占了。
这座王府也成了日军宪兵的一个办事机关。进门的大院子里新树起一支旗杆，旗杆上高高挂起一面膏药旗。
两只石狮子仍旧停立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四只巨大的眼睛怒视着进出这座王府的人们：有趾高气扬的日军军官;有杀人不眨眼的日军士兵;还有那狼心狗肺的汉奸。
但它们也看到被五花大绑押解来的中国爱国志士们，他们一个个昂首阔步进入这阴暗的地狱，毫无畏色。
有一天，它们发现一个和铁牛相像的年青人，也被抓了进去。雄狮心中不免一愣，它暗地计算一下，这已经是被自己救出的铁牛的孙子了。雄狮的心更加沉重了。
深夜，王府里传出的吆喝声，鞭打声，惨叫声，开枪声，使石狮子闷得透不过气来。它用爪子抓自己胸口，直到现在你还能看到石狮子的胸口上，留下它自己的爪痕。这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清晨，它们还看到从里面抬出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消说，这是那些坚贞不屈志士们的遗体，这些尸首被大卡车运走，不知被掷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时，它们还看见卡车带走一些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中国人。起初，石狮子不知道这些人被送到哪里去，后来，听到一个汉奸说：“这些人是送去活埋的，省得多花子弹。”气得石狮子真想把这群牲畜一口咬死。
这几天，情况有点特别。大门口，鬼子兵加派了双岗，对进出的人查问得格外严了。夜深人静时，附近不允许人逗留的地方，也常有人影出现。石狮子预料到将有什么事发生，它们隐隐约约听人说：“八路军快要进城了!”石狮子心中想，这半夜出现的人影，难道就是八路军吗?
敌人也慌乱起来，他们加紧了屠杀。
这天夜里，一辆盖着篷布的大卡车开进了王府。石狮子就担心起来，因为他知道这种车子，常常把人送到野外去活埋的。今晚不知又有多少爱国志士要遇难了。
雄狮忍不住跺跺脚，但说也奇怪，脚下的彩球竟然转动起来，这使得它顿然心生一计。
果然，到了深夜，那辆布篷卡车上载满了人，从院子里开了出来，刚到门口，雄狮突然把脚下的大石彩球向卡车的头部猛地一脚踢去，石球飞快而又沉重地砸在卡车头部的油缸上，嘭的一声油缸突然起火，油和碎片四溅，押车的日军军官、士兵都受了伤。院里的日军看见汽车在门口起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有的出来看，有的往里逃;有的端枪，有的救火，乱作一团。
等他们查明附近并没有人破坏，但卡车究竟为什么原因起火，砸卡车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实在搞不明白。有人说是天上落下个火团，有的说是中了定时炸弹，还有人说是门口地下埋着地雷。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日军本来就很迷信，现在更是心虚，就下命令，将人犯押回牢房，过几天再说。
被押去活埋的英雄们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唯独有一个人，正巧在篷布缝里偷看，他亲眼看到石狮了踢彩球、球向车头砸去的情景，这人正是第三代的铁牛。但他起初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怕人家听了不相信。直等日本投降以后，他讲给人听，还是有人不信。铁牛带大家去看，那只雄狮脚下的石彩球果然没了，雄狮的一只脚还空悬着;大家这才有点相信，连忙做了个石彩球，放回原处，这是后话。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日本就投降了。八路军游击队进了城，首先便冲进了王府，缴了日本鬼子的枪，救出了铁牛他们一批爱国志士。
当雄狮梦着这段往事的时候。雌狮子说：“这事，当初真亏了你，救了这么多人”
雄狮摇摇头说：“不，他们要杀还不便当，在院子里也能把这些人干掉。这是八路军的威力，吓得这批强盗不敢动手了。”

(三)第三梦

从八国侵略联军进入北京城的那日算起，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人民仍陷在苦难的深渊中。
八路军游击队并未久占这座城市。不久，他们就撤离了。接着来的是国民党的军队。
这座王府成了国民党的特务机关。
两个石狮子依然屹立在大门口，最使它们感到奇怪的，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但这里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些戴钢盔的日本军人，换了戴美式船型帽的国民党军人。这儿进进出出的达官贵人很多都是熟面孔，甚至从前一些尽人皆知的汉奸，也成了国民党的特派专员。
夜晚，同样传出吆喝声、鞭打声、惨叫声、开他声……
白天，同样有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押解进去，夜晚，同样有打着蓬的卡车，运走那些坚贞不屈人们的遗体。
据他们说，这些被抓来的人都是共产党员。
这是怎么回事? 石狮子沉重的心里，蒙上了一层疑云。
这一晚的深夜，秋风扫着梧桐树上落下的黄叶，在地上沙沙作响，树枝在寒风中颤抖，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昏暗一片。
王府的左角，暗伏着一些带手枪的人，他们屏着气，不出一点声音，目光却凝视着对面的宫墙，焦急地等待着宫墙上出现他们同志的身影。
他们是八路军游击队战士，奉命来配合预定在今晚进行的越狱行动的。
过了约半个时辰，墙内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墙外回答悄悄的拍掌声。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墙上，墙外的人立刻拥上，搭上一条粗木棍，这人缘棍而下，和墙外人互相拥抱。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平安地溜下了墙。
但是正当最后一个人出现在墙头的时候，却被敌人发现了。只听得“乒，乒，乒”几声枪响，骑在墙上的人连中几弹，支持不住，从墙上跌了下来，墙外的同志赶上去扶起，架着就走，那人却挣扎着说：“不要管我! 你们快逃。”架着他的同志哪里肯放，架着他一起向巷子那边奔去。
一群特务迅速地奔出大门向他们追去。
一场激烈的战斗在巷子口打响，石狮子只听到“乒乒，乓乓”的枪声响了一阵之后，接着是一阵汽车的吼呜声，越狱的人大概被事先准备的汽车接走了。特务们只押了两个重伤员回来。一个就是墙头上中弹的，另一个是为了救护他而受伤的，他们都昏昏迷迷地被拖着走过来。当走近大门口时，那个在墙头上受伤的人，突然清醒过来，他用捂住流血的胸口的双手，狠命地推开押解他的特务，一面大声高叫：“中国共产党万岁!”一面向着雄狮扑去，他的头撞在雄狮的身上，一双手正好捂住了雄狮的双眼。雄狮透过鲜血迷糊的双眼，凝视倒在地下的人，不禁吃了一惊，它几乎叫出声来。
“那是又一代的铁牛!”
然而铁牛却倒在雄狮脚下死去了。
那群特务被这壮烈的场面吓懵了，当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连忙把抓来的那个人和躺在地上铁牛的遗体拖了进去，悄没声地关上了大门。
雄狮的双眼还是迷迷糊糊，它自己也分不清是铁牛涂在它眼上的鲜血，还是自己眼中流出的热泪。
雌狮叹了口气问它：“你当时为什么不救他?”
雄狮呜咽着说：“我也没想到事情发生得那么快!”
它们都沉默了。
第二天凌晨，有位起早的老汉，走过王府的大门前，他偶然朝雄狮望了一眼，只见那雄狮的双眼正流下血和泪，他吓得腿都软了，拔腿就飞奔到一家小茶馆，那里有他每天清晨相见的老朋友。他急于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听的人将信将疑，决定挨个去探看一番。
他们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王府大门前，亲眼目睹了这件怪事，回来便议论开了：
“谁都知道，老一辈有句话：石狮子眼睛出血，世道要变了。”
“这边道也该变了，再不变，咱们老百姓就实在活不下去了。”
从茶馆到大街，从大街到千家万户，一传十，十传百，到了中午，差不多每户人家都知道了这件怪事。虽然他们并不知昨晚上在这儿发生的壮烈事件，但，他们从古老的传说中坚信着一个信念：“世道要变了。老百姓要活下去，世道就得变!”
尽管特务机关后来也听到了风声，派兵偷偷地抹去石狮子眼下的血渍，但，前来探看的老百姓还络绎不绝。
当那个国民党的兵士用擦布去抹血渍的时候，忽然城外一声震天的炮响，吓得那个本来就心虚的伙，一下子从站着的凳子上摔了下来，惹得围观的老百姓哈哈大笑。
就在这天的下午，解放军攻克了这座城市。

(四)第四梦

全国人民庆祝解放的日日夜夜。
这几天，全城的人民乐得像发了疯，放鞭炮，挂彩灯，庆祝游行，扭秧歌，打腰鼓，踩高跷。白天歌声不绝，夜晚，灯火通明。
看焰火：却似那“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看灯彩：犹如那“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不知是那个小朋友出的主意，说：“今天我们给王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打扮打扮，让它们高兴高兴……”许多小朋友都赞成，他们一起动手，替石狮子们披红带绿，胸前挂上了大红花，打扮成舞狮子的假狮子似的，就连脚下的彩球也给涂上红红绿绿的颜色。
这使石狮子高兴得几乎笑出来，它俩任凭孩子们爬在它们身上涂红画绿，一动也不动。
这夜晚，尽管全城锣鼓喧天，这条巷子里却还幽静，人们都上了大街。老王府门口八盏宫灯明晃晃地照着两只色彩鲜艳的石狮子。
忽然巷子口有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向这边走来。
雄狮一眼看出，轻轻地问雌狮：“你看来的是谁?”
雌狮定睛一看，便叫道：“那不是铁牛吗?”
“准是那晚撞死在我身上的那个铁牛的儿子!”
“那又是第几代了?”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他们长得一个样!”
来的果然是小铁牛。他看到全城欢腾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来，“要是父亲还活着，心里该多快乐”，想着想着便身不由主地走到这儿来。他走到雄狮的身旁，抚摸着雄狮的眼睛，嘴里喃喃地说：“雄狮啊! 你眼睛里出了血，世道要变了，现在果真变了，那批吃人血的家伙全都完蛋了。”原来他还不知道石狮的眼睛里是他父亲的鲜血。
他忽然碰着雄狮脚下的石彩球，觉得这只石彩球会动，出于好奇，他试试滚动那只石彩球，果然，得手应心，那只石彩球竟从雄狮的脚下滚了出来。
他仔细端详这只石彩球，由于小朋友们给它涂上了颜色，它就像是舞狮子的布彩球。小铁牛一时兴起，从墙旁找来一根木棍，支起这只石彩球在雄狮前舞了起来。
说也奇怪，那只雄狮竟从石座上跳了下来，跟着，对面的雌狮也跳下石座，两只狮子随着铁牛手中的石彩球，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对舞起来。
小铁牛奇怪吗? 并不! 他自从听到石狮眼中出血、世道要变的传说，早就相信这对石狮是活的。
正在这时，巷子的两头响起了锣鼓声，东西两头，各来了一群舞狮子的人群，他们看见巷子里有人在舞狮子，也都拥来，正好在王府门口相遇。
“咚咚锵，咚咚锵!”三对狮子在锣鼓声中，跳跃舞蹈，谁也没有发现其中的一对，原是在王府门前蹲了百多年的石狮子。
有个青年看得高兴，取出随身带来的双响爆竹，随手燃着，只听得“嘭”的一声，爆竹飞升，到半空中才“乒”的一声炸开。
当爆竹窜上空中时，人们都抬头往上看，谁也没注意舞狮子的人，当他们再低下头看时，发现了一件奇事：三对狮子只剩下两对，还有一对不知何处去了，连那个持彩球的人也不见了。”
原来小铁牛在爆竹一声响时，只见一团火光，两只石狮突然跃上了石座。按原来姿势蹲好。铁牛是个机灵人，知道它们不愿被人们识破，便也闪身在雄狮后面，悄悄摘下石彩球，按原来的样子塞在雄狮的脚下，趁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挤了出来，回家去了。
人们始终不知道石狮子参加舞球的事，有人说：“这是国家喜庆，神龙下凡变成狮子。”有的说：“中国素来被人看作睡狮，如今睡狮醒来舞球，国家必然兴旺!”虽然都是些猜测的话，但全是好话。

(五)第五梦

在石狮子的感觉中，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呢?
正像人们一样，在苦难的年月，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所谓“度日如年”。在欢乐的日子里，时间就会像飞马那样的向前奔去，一转眼，离开刚解放已经七个年头了。
这些年中发生了许多变化：如这座王府改成为小学校，这条小巷扩成了一条宽阔的大街。小学校里进进出出都是那些满面欢笑、跳跳蹦蹦的小学生，他们是那样可爱，连石狮子站在学校门口为他们站岗也觉得是件愉快的事。
这一天，一辆新式的轿车开来，在学校的门前停下，车子里出来两个老年的国际友人和一些招待人员。这两个老人，都已鬓发雪白，男的拄着手杖，带着黑色的大皮包，女的穿着大衣，胸口挂着照相机。校长和一些教师在门口把他们接了进去。
石狮子们都很明白，这是国际友人来参观这所小学，了解一下新中国的少年儿童是否过得幸福。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待外宾了。
过了一些时候，校长带了满面笑容的外宾出来。他们一路走，一路讲，可惜石狮子没学过洋文，听不懂外国话，可是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们都很满意。
校长还带着五六个学生，一起来欢送国际友人，这些都是学校里最好的学生。
石狮子认出其中的一个是又一代的铁牛，而且他是铁牛世家里第一个进正式学校来念书的。
外宾出了校门四顾一下，忽然提议在石狮子身旁合影留念。校长和其他欢送的人也都同意。大家排起队来。外宾随手将带来的皮包放在雄狮的右脚下。
校长叫小铁牛把帽子也脱下，铁牛便脱下帽子放在雄狮的左脚下。
队伍站好，招待人员“咔嚓”一下，摄影完毕。轿车开过来，外宾匆匆上车，校长和同学热烈欢送。外宾竟把黑皮包遗忘在石狮子的脚下。
送走了外宾，大家回进了校门，这时，铁牛才记起自己的帽子没戴。他回转身去拿。
等他戴上了帽子要走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黑色的皮包放在石狮子另一只脚下。他马上想起那是外宾的东西，他赶忙拎起皮包，想汽车也许没开远，便一边叫着，一边拔脚追了上去。
尽管铁牛跑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有追上汽车。
他只得擒着皮包快快回来，把皮包交给校长。
后来，校长把皮包转给了外宾，外宾立即回了一封信，信中极力表扬了铁牛，还附来一百元美金作为酬谢。
小铁牛把美金退了回去。校长表扬了铁牛。
夜晚，雌狮子想起了这件事，悄悄地对雄狮子说：“这孩子真好!”
雄狮却说：“新中国的孩子本来就该这样么。”

(六)第六梦

本世纪过了六十六个年头的一个夏天。
新中国的天空上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到来了。
这原是人们都没有料到的事，别说石狮子啦。
正像法国的一位着名的科学幻想作家在他一本小说里所写的那样，一个科学家由于他工作上的错误与失误，使他试验的一种毒气，泄入大气中。每个闻到这种气体的人，特别是青年人，都会神智失常，野蛮粗暴，使善良的青年变成暴徒，使和平城镇里的人们，互相殴斗……
正是这样，这天黄昏，学校门口来了一群青少年。他们一个个腰束皮带，横眉竖眼，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口号，唱着歌冲进了学校，他们还带来了铁棰、铁棒，绳子等物，准备来砸烂这所学校。
在学校门口，有些青少年留下来了，他们莫名其妙地对石狮子生气，其中有一个喊：
“这是‘四旧’，要砸烂它!”
其余的跟着一齐呼应。
于是，一场与石狮子“决斗”开始了。
有个少年爬上了雄狮的背，举起一把笨重的铁锤，向雄狮的头部狠命砸去。石狮头部冒出几点火星。只听得那个少年“哎呀”叫了一声，铁锤落在地上，他的虎口震破了，鲜血直流。旁边的人有的笑，有的扶他下来包扎，那个少年狠狠地骂着：“这顽固的家伙!”
有的人就去看石狮子的头部，并没有一点伤痕。
这些青少年都傻了眼。
也有人不信，使铁棒打石狮子的身子，同样，震破了虎口，流了血。
经过这一番考验，这些青少年们终于认识到这两只石狮子是砸不烂的。可是总不能让这个“四旧”留在门口呀! 何况，他们还打算占据这座学校当司令部呢。司令部设在一座旧王府里，这个战斗组有多神气呀!
于是有人想出办法来：既然砸不碎它，咱们就把它推下来，掷到学校后面的小河浜里去，用水泡烂它。
这主意取得了大家一致的同意。
他们靠着人多势众，用铁锤、铁铲、铁棒专打石狮子连着石座的部位。从第一天的黄昏，直干到第二天的晚上，许多青少年的手都流了血。连石狮子也不忍心了。
总算两只石狮子都倒在地上了。可是怎么搬动它们呢?
他们又弄来了许多撬棒，轮班地去撬石狮子的身子，使它们一步一步朝前滚。又花了一天时间，和不知多少的力气，才把这对石狮子滚到小河边。
“扑通!”“扑通!”两声，石狮子被推进了小河。
这些青年拍手大笑：“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
在石狮子经过校园的时候，他们看到学校的玻璃窗都被砸碎了，一些课桌、课椅也都被砸坏了。
石狮的心里想：难道这些也是“四旧”吗?
最使雄狮痛心的是它看到校长——就是庆视解放那天晚上，为纪念他父亲壮烈牺牲而来到雄狮身旁哭泣的铁牛，新近调任了这所学校的校长——被这群小青年打得满身是血，戴着高帽子被揪到礼堂里去斗。
石狮子忍着剧烈的心疼，任这些青年们去摆布。
在夜深人静时，雌狮问雄狮：“你为什么不跳起来踩死他们几个? 你当年的威风哪里去了?”
雄狮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老伴，不行啊! 他们究竟是新中国的青年，我忍心踩死他们吗?
雌狮说：“他们哪像人，像一群疯子!”
雄狮说：“正因为他们像疯子，我们能跟疯子一般见识吗?”
雌狮也叹了口气说：“那咱们在水里浸到什么时候呢?”
“管他呢，反正咱们是浸不烂的!”
就这样，这一对老石狮在河里浸了十多年。
小朋友们! 我的故事到这里要结束了，可是，石狮子的梦将要一个一个地继续下去。它的梦都是真实的。石狮子的胸中有一颗火热的心。它愿意每一个小朋友都像铁牛似的坚强、勇敢、诚实，为使祖国富强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小朋友们! 你们看! 石狮子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却又瞪着两只大眼看着前方，因为它们相信我们祖国的前途是光辉灿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