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邓非刘话“样板”》(原文全文)
四年以前,我写过一篇短文,题曰《所为何来》,那是看电视台在一个叫《所为何来》的节目中唱样板戏而想到的。对江青及其一伙的判决书墨渖未干,“样板戏”已经悄悄地上了电视,这是为什么呢?我提出这个问题,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惜我那篇短文没有发表的机会,后来只好收在杂文集《相照集》中,立此存照。
最近读报,看到刘长瑜同志和邓友梅同志关于样板戏的一次论争,他们各抒所见,摆出自己的观点,这正是学术上的一种新气象。
据刘长瑜同志说:“样板戏《红灯记》是凝聚着许多专业人员的心血,至今有不少人喜欢它。前几年在某些场合不准唱样板戏。现在我演《春草闯堂》,演完了不唱一段《红灯记》就不让下台。”刘长瑜同志是唱样板戏的,当然也是“凝聚着”许多“心血”的“专业人员”之一。一个人为此付出了努力,当然有特别的感情,因此,她是赞成唱样板戏的;而且据她所知,样板戏“至今有不少人喜欢”,尽管“四人帮”已经“粉碎”了,“文化大革命”也被“彻底否定”了,而样板戏却一枝独秀,仍受“喜欢”,而且“喜欢”到“不唱一段《红灯记》就不让下台”,这十二个字,真是画龙点睛之笔,写出了她的观众对“样板戏”的狂热之态。
但邓友梅同志却不同意,他说:“京剧样板戏原作比较好,江青改编后带上了帮派气味,‘文革’时期我被折磨,一听到高音喇叭放样板戏,就像用鞭子抽我,我不主张更多地演样板戏。”邓友梅同志知道样板戏同江青的关系,而且深受“文革”之苦,所以他是不主张“更多地演样板戏”。
这就是一种针锋相对的论争。
刘长瑜和邓友梅,都是当今的知名人士,他们的言论当然都有一定的代表性。我与刘长瑜同志素昧平生,邓友梅同志呢,好像在深圳见过一面,连泛泛之交也谈不上,不过他们所争的倒是一个大家感兴趣的问题,因此也轧一脚来发表一点意见。
我是赞成邓友梅同志的意见,而不同意刘长瑜同志的意见的。
像《芦荡火种》、《自有后来人》这样的戏,早在“四人帮”形成之前就有,它们“凝聚着许多专业人员的心血”,也是事实。但是把它们变成样板戏,却是江青的“杰作”。万方多难而样板戏独荣,使它成为“四人帮”推行文化专制主义的标准,而且总结出一套“三突出”、“高大全”等等的“理论”,享受着全国戏剧界所享受不到的待遇,成为一时的天之骄子。《沙家浜》早已不是先前的《芦荡火种》,《红灯记》也非原来的《自有后来人》。同样板戏联系在一起的,决不是过去“凝聚着”“心血”的“专业人员”,只是江青和她的爪牙罢了。否则为什么人们“一听样板戏就像鞭子在抽”,因为样板戏实质上就是江青手中用以镇压知识分子、灭绝文化的一根鞭子。
因此,今天一谈样板戏,就不能不同江青、“四人帮”联系起来。我不赞成一切文化艺术都要同政治联系起来,把文化上的论争当作政治事件,但不否认文化艺术实际上是为政治服务,文艺作品要考虑到它的社会效果。演戏当然要观众“喜欢”,但观众“喜欢”的未必就是好戏,这个道理,也是大家懂得的。样板戏虽然说“至今还有不少人喜欢”,但我也知道至今还有不少人不喜欢,区区就是一个,理由很简单,因为谈样板戏,不能不谈江青,不能不谈“四人帮”,也不能不想到那个早已被“彻底否定”了的“文化大革命”。
我有不少朋友都说,一听样板戏,感情上受不了。人的感情,其实是同他的经历、遭遇联在一起的。比方说十年动乱时期,被折磨的人当然不会对“文革”有什么好印象。但是折磨人的人却未必如此,因为他们正是凭借了这一股风而青云直上的。所以,有人对样板戏深恶痛绝;有人对样板戏若有憾焉,其实喜之;有人则恐怕还有点余音绕梁的感情:这本来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严格说来,这也不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它应当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这个客观的标准,便是那个“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文化大革命”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天之骄子样板戏,难道还应找这样那样的理由去肯定它吗?
赞成样板戏的人还有一个理由:是说它艺术上的成就,唱腔好。京剧这个剧种,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有二百多年历史,说到唱腔,则西皮、二黄、四平、回龙、流水、快慢板等等,虽然流派众多,而唱腔仍离不开这些程式。李铁梅唱的,萧桂英为什么不能唱呢? 可以写出一个李铁梅来,为什么不能写出一个张铁梅、王铁梅来呢? 艺术上,贵在不断地创新、进步,在“四人帮”粉碎十余年之后,还要把样板戏的唱腔当作“样板”,那也就不免过低地估计自己了。
总而言之,在这场小小的论争中,我是一个“是邓非刘”派,即赞成邓友梅的主张,不同意刘长瑜的说法。
把“文革”否定得彻底些,我们戏剧界的道路才是广阔的。
1986年4月14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