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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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的芦苇》(原文全文)

消息传来时,我正要前往那块芦苇地带。对于毫不设防的我,这个消息使我感到震惊、刺痛,继而是无尽的悲伤。已经有好长一段时日,自己的感情不曾如此摇撼过。总以为在自我锻炼之后,感情会变得粗壮起来——我深信已向脆弱、纤细、敏感的年龄告别了;在往后的日子,至少是不会轻易掉眼泪的。但这仍然只是假想而已。在接到消息后,我不禁掩面跪下,我伪装不成一个男儿的模样。芦苇地带是一块...

消息传来时,我正要前往那块芦苇地带。对于毫不设防的我,这个消息使我感到震惊、刺痛,继而是无尽的悲伤。已经有好长一段时日,自己的感情不曾如此摇撼过。总以为在自我锻炼之后,感情会变得粗壮起来——我深信已向脆弱、纤细、敏感的年龄告别了;在往后的日子,至少是不会轻易掉眼泪的。但这仍然只是假想而已。在接到消息后,我不禁掩面跪下,我伪装不成一个男儿的模样。
芦苇地带是一块荒草的土地,从外面看来,好像真的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其实,这是一块野生禽鸟的保护地。在广大湖泊的西侧,芦苇大约蔓延横跨了两英里长,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新月状。秋天来时,芦苇就开满了白色的花,棉絮一般的迎风招展。每次路过那里,我就联想到一排排高举的手势,仿佛要传达什么信息。这里是土生禽鸟的出没地带,也是过境候鸟的栖息处。那一列挥动的手,如果不是在迎接禽鸟,就是在欢送吧。
我喜欢那挥舞的波浪。现在是暮春的五月,已没有花白的旗号,芦苇在艳阳下长成了暗褐的草丛。微风袭来时,芦苇照例是左右摆动。一排排的野雁降落又飞起,偶尔也会传来几声呼唤。我总是沉溺于观察它们升降时的姿势。禽鸟飞起时,张扬着一种旷达的雄姿;降落时,又摆出一种恬然的身影。我欣赏的是它们那种来去自如的风度,这是它们的土地,一块使人类都必须谦卑的土地。
大部分的时候,芦苇地带一片宁静,我酷爱这一片小小的土地,这常使我怀念在台湾时守着荒芜河床的情景。我也爱极这里的宁静,在禽鸟的呼唤里,望乡的心情多少能获得些许的平衡。在停车场的这边,自然看不出芦苇丛里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禽鸟。摇下车窗,北地五月的微风立即涌入,也带进了一股浓烈的荒草味道。若是在往昔,我会走进这一块禁地,有时也惊起一些仓皇的水鸟。这样可以看到飞雁、野鸭、水凫、灰鹅;我甚至还看过怒张尾羽的孔雀和栖栖遑遑的雉鸡。它们是北地旷野的主人,也是过客。
守在芦苇地带的尽头这边,我并没有观鸟的心情。我只是习惯坐在这里,或者也可以说,我一向是来此逃避的。天空有野雁飞过,一只,两只,三只。但我的视线跨越了芦苇,投向远处的云层。我不想辨清雁子是北行还是南飞,也不想让雁子打断我的思索。我思索的是消息中一群受难人的命运。
我想起来了。他们曾经描述自己是“受伤的芦苇”,我为这一词深深感动着,仿佛看到风中举起众多的手,就像我在秋日时节望见一排排招风的芦苇。然而,他们的手势并不在迎接,也不在欢送;而毋宁是在呼喊,在叮咛,在唤醒。每当望乡时,芦苇的影像就自然升起。他们是受伤的,但也是有思想、有意志的,他们是勇敢的芦苇。
我的家乡岂不也是一块芦苇地带? 在草丛深处,不也充满响往飞翔的禽鸟? 如果芦苇受到创害,禽类又将如何? 几年来,我的心情似乎与他们紧紧衔接在一起。说得更确切一点,我只是被他们激起的波浪所冲击的其中一个。不论走到何处,我都无可避免要怀抱他们受难的形象。我曾经这样片面假想着:当他们开始在重重铁门背后度过困顿的生活时,故事到此应该有一个结局了吧;至少,也应该告一个段落。我会那样想,无非是在呈露我的怯懦,只希望他们的苦痛能够有个了断,从而也可使我不必时时刻刻思考如何去分担。我的怯懦,不仅是可鄙,而且是可恶的吧。
故事并不从此结束,犹如他们追求的梦,依旧在我的土地延续着,纵然这样的梦是多么平凡。可是,他们的梦又何尝不是我的? 何尝不是属于同一块土地上千万生命的梦? 倘使这一场贯串数世纪的梦未能实现,他们的痛苦,世代的痛苦,就没有拭去的一天吧。
芦苇受创,却不凋萎。那年九月,我又遥闻他们散发了一份受难的声明。当我捧读传单上的一字一句时,我就知道他们的意志是如此牢固,是如此的不容轻侮。那不是平面的文字,我依稀望见一朵朵迸放的璀璨的鲜花。他们都是芦苇,却都是会思考的芦苇。如果思想之花,以铁门铁窗都禁锢不住,那必然是汹涌的愤怒的花朵。
他们失去了温暖,竟仍然要付出温暖;他们的爱被剥夺,却仍持续要付出爱。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塑造了他们的意志;但是,我知道他们的意志是与我的土地紧锁在一起。
然而,他们的行为与行动,不免是引起议论的。操纵宣传机器的人,当然是不用说的。也曾有过这样高贵的知识分子,善于使用据说是近乎科学方法的分析,把受伤的芦苇的梦和理想,规定为属于社会中一个特定的、既得利益的阶级运动,满足于这种精确分析的知识分子,显然并不惊觉自己也是芦苇地带的一群。总是有这样古怪的禽鸟,发出空洞的声音,宣称芦苇的梦不应该是岛屿的,而应该是亚洲古老大陆的。我并不困惑于这样的声音,全然并不。当芦苇受伤的时候,我不知那高贵的一群有什么理由可以免于受伤;我看不出亚洲古老的大陆能够给予受伤的芦苇怎样的温暖。
梦是不会结束的。伤痛的消息中,我又听见受伤的芦苇在墙内墙外一起携手绝食。有什么消息比起这还更令我震惊的。
在禁锢的岁月中,他们从未停止思考,从未放弃维持他们的尊严。若是文字不容许传达,声音不容许散播,那么无言的饥饿可能是窗内窗外共同的强烈语言了。说它是最原始的行为也好,说它是最高贵的行为也好,这种语言的诞生是凝聚了多少果敢的精神。在遥远的印度半岛,在遥远的爱尔兰,在遥远的俄罗斯,都见证过这种勇敢的行为。那不属于个人的,也不属于特定人群的,而是跨越了阶级而属于共同命运的土地的。逼使这种行为产生的人,是应该因此而深感羞愧的吧。由于傲慢与偏见,由于自私与怯懦,才使得受伤的芦苇在铁窗的阴影下受到差别待遇。果真如此,在偏见之前,在傲慢之前,他们的梦和理想不就绽放得更加放胆而动人?
没有声音的芦苇,饥饿的芦苇,他们造成的语言竟是震耳欲聋。我知道他们不会凋萎零落,他们不仅做了预告,而且也荣养了更多的花朵,我不能不掩面为他们祈祷,也不能不全心向他们认同。
他们追求的梦毋宁是极为单纯的,那就是把自己所赖以生存的土地营造得更像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犹如这片北地禽类聚散的芦苇地带,免于恐惧,免于受害,并拥有广漠无垠的天空,足供遨游飞翔。在混沌的晨雾里,在不明的黄昏中,永远不必担心迷航或落入陷阱;每一次出发与回归,都是一段放怀的旅程。他们的梦就是这样透明。然而,这竟需要以鲜血,甚至生命的代价去换取,一个简单的梦仍难以实现。正因为如此,在失去自由的狭小天地里,他们仍然继续辛勤努力。他们是这块土地孕育出来的生命,有的是根须,是萌芽,是花朵,是果实。铁铸的门窗,能够监禁那样多的花果吗?
微风的暮霭里,又有一队低飞掠过的雁群。它们悠游展翅的飞姿,难道是证明它们的土地优于我的土地吗? 众多高举的手,在那里摇动挥舞,果真在歌颂赞美它们的天空宽阔于我的吗? 这是我不知道的。回首了望我的土地,仿佛看见一列列叮咛的、唤醒的手势。我不容许自己变成一只脱队的野雁,永远不许。
我确实飞得太远了。我曾经飞入分歧的天涯,感到无力回头;我以为天长地久的意志就在地平线的那端。有一天,我突然听到呼唤,来自我小小岛屿的遥远的呼唤,催醒了我的灵魂。那声呼唤,来自受伤的芦苇。确实像极白萩的诗句所说:
  只有你
 侥幸
飞脱
  在天空深处
 孤零鸣叫
消失

对我的土地来说,我的消失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的催醒对我是极其重要的,那是生命的一个大转弯。我得承认,我是侥幸者,是飞脱者,是孤零者,但不再是消失者。
我正在朝着家乡的方向飞翔,我深信有一天我的土地会紧紧拥抱我。这一切,都是来自受伤的芦苇的呼唤。消息中的他们,是不是安然无恙? 我为他们祈祷,也要让他知道,他们被禁锢一天,就有许多人跟着他们受到禁锢,而手持监禁钥匙的人,也就永远没有放怀的一天。他们是芦苇,是粗壮的,是不轻易折断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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