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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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薯忆》(原文全文)

离开关中故乡,西行入陇,在兰州城里一住就是十多年。可能是“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而引起的,每当我看到踏着秋色远道赶来的亲友解开布包儿,亮出还沾着几星泥土的紫红番薯,便禁不住直起目光,心头很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热乎味儿。家乡的番薯和玉米、高梁、糜谷一样,是一种生长期紧促的急庄稼。因为全是红皮儿的。人们又叫它红薯,红苕。春节刚过去,农家院落向阳的角儿上便铺起厚厚一...

离开关中故乡,西行入陇,在兰州城里一住就是十多年。可能是“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而引起的,每当我看到踏着秋色远道赶来的亲友解开布包儿,亮出还沾着几星泥土的紫红番薯,便禁不住直起目光,心头很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热乎味儿。

家乡的番薯和玉米、高梁、糜谷一样,是一种生长期紧促的急庄稼。因为全是红皮儿的。人们又叫它红薯,红苕。

春节刚过去,农家院落向阳的角儿上便铺起厚厚一方细碎的、半干的马粪、牛粪,粪窝里埋进年前精选出来的大个儿红薯作母体,起秧发苗。5月天急忙忙收了麦子,闪亮的麦茬还遗留在野地里,镢头便从茬缝间掘出窝儿,墙角密匝匝簇拥起来的二尺多高的薯苗被剪成半尺长的茎节,一根根埋进窝儿里,注进一碗清凉的井水,苗儿就在田野上落住根了,当一行行麦茬在来去倏忽的风雨里干霉腐烂、渐渐隐灭时,薯秧儿也便悄悄地扯长绿蔓,巴掌形的叶儿开始覆盖地表,整个田垄由黄转绿,在悠悠南风里转换得很快,仓颉造字,将暑略加变化,上方加盖个草头便形迹近“薯”,似乎巧妙地概括了暑天疯长这层自然物象上的意思。

薯叶儿封地太严,阳光漏不进去,叶下许多无名小草硬是活活给捂死了。那贴地扯长的蔓儿极容易扎下不定根须,庄稼人担心它到处抽拔地气,随意生叶开花,分散了总根处的凝聚力。于是在它生长得最旺势的时候要翻一次蔓——蹲在畦里,以那总根系为中心,一根根抽拽那远远延伸开的蔓儿,所有蔓儿拢进手里,猫起半腰,像挽那一长缕美女乌发似地挽结成一团云髻儿,便一撒手扔在了地上。“花细委地无人收”,湿地上折散几朵茎叶,并不在乎——强行挽髻只在收束住散漫的年华。

秋深了,万物成熟于空中、地表,而红薯则是亢奋于泥土之中,胖大结实的块头硬是将沉重的黄土层拱起一个龟背,挤错开指头宽的长长的裂缝,土地大约被它挤疼了,疼得不自禁地咧开了嘴巴,薯儿那亮亮的红色,就从土缝里朝外窥视,透过地上半歪的绿髻儿窥视蓝天白云,窥视日月星辰,从湿润润的土层里睁开的是惊讶的、生疏的眸子,自地缝里嘘出了陌生的鲜活气息。

秋霜浇醉枫叶那样染红着大树梢头的柿子,同时也就催熟了土里的红薯。不经霜的红薯是不宜掘的,勉强掘出来,如咬木块而死硬,如嚼青果而微涩。一旦经霜,立即就若梨若枣,甜脆爽口,霜天万里,寒粉敷地,杀败了天下浩茫的绿色。封埋在黄土的番薯怎么一下就有味了呢?莫非是叶儿蔓儿里有什么秘密素质被严霜勒逼入土了么? 天候、地气在植物果实上的冷热交递是很神奇的。

这时节霜令萧萧,小学生晨起上学是脚冷手冻。散学赶回家吃早饭,一进屋门,正拉风箱烧饭的老奶奶便从灶膛里掏一个烤红薯扔到脚边,红薯在洁净院落里几个蹦跶弹掉了灰烬火星儿,小学生飞快拾进手里,烫得不行,两只染墨水的红红的小手倒来倒去,唇对住热薯吹嘘不已,清旷的冻馁之气倾刻间吹散了,没有了。

在生计不很宽裕的农村,这时也正是家家户户的麦子(细粮)将尽而苞谷(粗粮)收获的换季当口,刚下来的粗粮熬制饭食是挺香的,新出土的红薯很适时很得体地为那粗粮的降临帮衬着一臂之力。苞谷粥里掺和了剁成菱角形的红薯块儿,黄澄澄的粥儿裹定薯块,筷子夹起来抿开粥便亮出一层比纸还轻薄的红皮儿,咬破红皮便是细腻腻的黄瓤,粥儿粘糊烫嘴,薯块之香很像那刚刚炒熟出锅的山板栗,青瓷小碟儿里正有几撮绿闪闪的野菜相佐,大碗擎起,大口吸溜,食之不足驱寒而耐饥,贪嘴过量也决不伤胃,在农家当然既节俭又实惠的第一流饭食了。三十几户的小小村庄逢个刚刚揭锅的早炊时节,温馨的香味在黄叶簌簌飘坠的村巷里弥漫开来,这村庄便秋江里一叶小舟似地悠悠然荡入了半痴半醉、出神入化的境界里……这就是最后一抹秋色,最美的秋色!

乡村逢个红白大事,狗肉、驴肉没资格上席面,而红薯是可以的,四盘子八碗里,有那么一碗鼓起的涂抹了红糖的过油条子肉,逸着白汽,看着挺富态。那肉正好是一人一片,同时伸起的八双筷子夹着颤颤的肉片之后,碗下亮出的就全是油炸红薯块,与那肉片是一个颜色——热腾腾的深红色。没经验的外来人乍然看去,还认为是红烧肘子哩……刀杖丁丁,笑语哗哗,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说这是吝啬。

红薯生长期短,贮藏期却长远,而且是搁置越久越甜脆。熟之于秋冬之交,贮存也怯热怯寒,九里天,是特意贮之于水井半中腰拐进去的地窖子里,窖子位于封冻层与地下水水平之间,永是恒温,主人家坐在“吱忸忸”作响的辘轳木桶里秉烛上下,随吃随取,十分便当。可也得留神,千万别让那醺醺酒鬼坐木桶进入地窖,红薯染着酒气极容易溃烂,溃烂中会散发出酒鬼作呕的难闻气味儿,若是存放得法,红薯直可与翌年结下的新薯接住茬口哩,仔细些的人家,长年四季都会有鲜艳硕大的红薯待宾客,赠亲朋。

国家困难时期,粮食太紧,关中许多粮站有一度索性用四斤红薯顶替过一斤粮食。个儿大的红薯一个就有四斤重,一天内粒米不进,只切食这个红薯,将就上一天两天可以,延续上四天五天,肠胃里就很不妙了。红薯属于菜、粮食间的中介品,倘是硬要晋升到主食地位,难免有烦人之时。天地造物,最讲究搭配合理,运用得宜。不论丰年还是歉岁,将红薯置于主食的辅助地位,它便注定是尤物,是上品。

我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关中子弟,在我的半生阅历中,红薯确是烙下过一些很难抹煞的印记,后来投笔从戎,远走他乡,辗转到千里外的兰州工作,而我的妻子仍留居故乡。记得有一个深秋,我回家探亲,一夜醒来,旭日红窗,小女儿尚在酣睡,身边的妻子却不见了影踪。我正在纳闷,虚掩的门轻轻开了:妻子捏着短镢,挎着竹篮,蓝底尽是拳头、核桃大小的红薯残片,在小渠清水里洗过了,红艳艳的水嫩嫩的。她嫣然一笑:“霜降刚过咱队里的红薯还没出土,邻村生产队昨晌午出过了。我到人家地里拾了些回来,别嫌散碎,你先尝尝鲜。”她知道陇上不出产红薯,更知道我小时候就爱吃红薯,晓起下地,野径上的莹莹露珠湿透了布鞋布袜,下半截裤管也水淋淋的,小镢上沾有泥水,鬓角上沁一层细汗……

人生犹如流水,这都是渐渐遥远的往事了。往后,妻子儿女也随军迁徙到兰州,在兰州一眨眼又是十年!

红薯耐旱耐碱,贪暖喜光,离开关中再往北、往西,因为无霜期短,似乎就不再种植。一斤红薯在关中三五分钱,在兰州街上泥住一个盛过柴油的大铁桶烤烧个半焦半黄,香味洋溢,一斤要七角八角哩。价钱够贵了,可我那妻子只要看见,就非买不可。买一堆儿用手帕儿拎回去全家受用。每当此时,我便深深感到土地在人的精神上打下的印记是有形无形的,同时也是隽永而强烈的。西北偏僻地方从未见过红薯的人家,还有城市高级宾馆里动不动和珍馐佳肴打交道的人儿,遇见红薯,恐怕就不会有这样一种兴趣、感情。只是用口腹嗜好来解释,是不成立的。

有一天,家里来了位书法家,我们请他留下一贴横幅。他问:“写什么话好呢?”

我未想妥,妻先答道:“就写‘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吧。”

“这不合适。我不是什么官嘛。”我驳她。

她笑了,坚持己见:“人家古代的县太爷还念叨红薯哩,我们这条幅你选择别的诗词也行,只要有红薯这两个字。”

土里土气的红薯太平庸了。别的文雅的诗词里哪会有这两个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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