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原文全文)
一院子里有棵槐树,高过屋顶,粗到合抱。齐野光是在这槐树下长大的。他躺在摇篮里的时候,看见树叶儿摇摇,以为是向他招手呢,于是“哦,哦”地应答着,咧开刚长出乳牙的嘴笑着。妈妈见了,好高兴,想招呼爸爸来看。但是,爸爸没有了。妈妈看着儿子,泛出个凄楚的笑。长大了,齐野光爱上树去。骑在树杈上,隐在枝叶里,向远处了望,这时,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英雄的暗哨,英雄的侦察兵。...
一
院子里有棵槐树,高过屋顶,粗到合抱。
齐野光是在这槐树下长大的。他躺在摇篮里的时候,看见树叶儿摇摇,以为是向他招手呢,于是“哦,哦”地应答着,咧开刚长出乳牙的嘴笑着。妈妈见了,好高兴,想招呼爸爸来看。但是,爸爸没有了。妈妈看着儿子,泛出个凄楚的笑。
长大了,齐野光爱上树去。骑在树杈上,隐在枝叶里,向远处了望,这时,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英雄的暗哨,英雄的侦察兵。后来,他渐渐觉得当这样虚拟的英雄没意思了,开始思考实实在在的生活,仍然骑在树杈上,但不了望了,靠着树干想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同学家里出现的变故,街坊邻里产生的纠纷。
有回,妈妈说:“我们光光小时候像棵小草,在树荫下长大;现在像个果子,在枝叶间成熟。”妈妈像是对他说的,又像是对爸爸的遗像说的。
爸爸的模样,齐野光只能从遗像上看到。他没有见过爸爸。他是遗腹子。
“我爸爸呢?”小时候,齐野光问妈妈。
“出远门了。”妈妈说。
“不回来了,是吗?”他又问,看着妈妈。
“不回来了。”妈妈说,看着地下。
“是从那个门走的吗?”他指着槐树旁边院墙上的一个门印记。那儿原先是有一个门,通邻家院子。后来,门关了。再后来,门板门框都拆了,门洞用砖头水泥封死了。一溜儿虎皮墙,当间儿一个水泥勾缝的红砖门印记,格外抢眼。
妈妈听齐野光这么说,突然抬眼,惊惶地看着他。
齐野光没有注意到妈妈神色的变化,仍然指着那门印记,说下去:“爸爸出远门了,你把那个门堵死了,爸爸就不回来了,是吗?”
“唔,唔。是,是。”妈妈说,脸别到一边去了。
后来齐野光上学了,又问起过爸爸,问起过院墙上那门印记,还问起过墙那边那家人为什么天天打孩子。每次,妈妈都这么回答:“你还小,长大才能明白。”
后来齐野光上中学了,这些事情他还是没能明白。但是,他不再问妈妈了。他隐隐约约地——不,他明确无误地感到,妈妈心里有许多苦楚,这些苦楚都和爸爸,和院墙上那门印记,和墙那边的那一家人,紧紧联系着。他不愿意去碰妈妈心里的苦楚,他不再问。
但是,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放学回家途中,齐野光和初二的几个同学一起走。一路走散,临近家门,只剩了三个人:初二一个男生,他,何丽——就是墙那边人家天天挨打的孩子。
一个30多岁的女人,出现在何丽家门口。脸子挺俏,穿着入时,可是眉毛拧着,眼睛瞪着,两手掐腰,像个门神。
她狠狠瞪了何丽一眼,又狠狠瞪了齐野光一眼。
好厉害好凶恶的眼光! 齐野光觉得,这眼光里有毒,而且具有穿透力。他带着这眼光走进家门,他觉得自己像个战败回营的士兵,身上还插着敌方射来的箭。
他没有进屋,在廊子里坐下来定定神。
那边院子里传过来那女人的责骂:“我说为什么这么晚不着家呢,原来是招汉子去了! 两男夹一女,你这不要脸的骚货! 听着,我要再看见你跟那边那小子打连连,我撕烂你的嘴! 打断你的腿! ——还不做饭去!”
没听见何丽回嘴。她当然不敢回嘴,刚才齐野光看见,那女人瞪她的时候,她一下子就不动弹了,浑身似乎在微微颤抖,那样子,就像投进蟒蛇笼里的一只小鸡。
何丽,这文静端丽的何丽,她是太不幸了。
晚上,齐野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郑重叮嘱道:“你不要跟何丽来往。不是她不好,是她哥嫂特别凶。他们仇恨我们,也让何丽仇恨我们。”妈妈叹了口气,又说,“何丽那孩子太可怜! 唉,那家人是该有恶报,可这恶报,不应该降在那孩子身上。”
妈妈说着,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爸爸的遗像。
“妈,”齐野光说,神态很庄重,“您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一些事情了?”
妈妈看了儿子一眼,又回眼将眸子凝定在一个地方。好久,才说了话。
妈妈说:“你已经知道,你爸爸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死的。本来不至于死,何丽的爸爸编了骇人听闻的十大罪状,又怂勇学生。”
妈妈说:“齐何两家本是世交。院子里那槐树,听说是你们曾祖父那一辈手植的,一家院里一株,后来何家那一株遭了雷击,砍掉了。因为来往密切,在院墙上开了道门,两家如同一家。你爸爸跟何丽的爸爸原先也很要好,后来他儿子报考建工学校,他要你爸爸私下里给试题,你爸爸不肯,他儿子功课差没考上,他从此仇视,直至置于死地。”
妈妈说:“后来他和他妻子相继病死。何丽跟她哥嫂过。她哥哥后来再没有上学,倒跟我们家记了仇。她嫂子也跟着,夫唱妇随,他们对何丽都不好,女的更恶。我们没有对他们怎么样,只是你舅舅来把那院墙上的门封死了,那时你还很小。”
妈妈平静地说着。简单得像个提纲。这也难怪,再苦的东西,就说是黄连吧,在嘴里咀嚼了十几年,也只剩下渣渣,淡而无味了。
二
人的心里都装着爱和恨。明白了交织着爱和恨的事情的原委,心中的爱憎感情,往往会像浪潮一般激烈地翻涌奔突。但是齐野光没有这样。他很平静。这不全是由于妈妈那轻描淡写的叙述。妈妈本无意在儿子心里播下仇恨的种子,见儿子这么冷静,这么理智,觉得很像他的父亲,觉得他在成长,在成熟,她感到欣慰。
然而齐野光何尝没有恨呢! 草菅人命的年月,又遇上居心险恶的朋友,正直的父亲就是这么死了的! 敦厚善良慈爱的母亲就是这么遭遇不幸的! 十五六岁还不是愤世嫉俗的年龄,家庭的遭际使齐野光早一些走向成熟了。
这样的悲愤,本是不容易淡化的。但是齐野光的心事,不久就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另一处:这些日子,邻院那女人不知是为什么,似乎闹得比过去更凶。也许以前不十分留意,自从那天碰巧跟何丽一道回家遭了那女人瞪眼之后,心里就老是牵挂着何丽的处境,于是她的咒骂就听得更真切了吧?
“你这叫擦桌子呀,嗯? 何都你来看看吧,你妹妹要成书法家了呢!”那女人在吼。
“整个儿一个他妈的疯丫头!”哥哥在骂妹妹。
“扫地呢,你拿扫帚当笔;擦桌子呢,你拿抹布当笔;家里的报纸,全让你拿去鬼画挑符了!你这败家子! 丧门星! 你不是想找汉子吗,早找好,早嫁出去! ——哟哟,你还瞪我! 你敢瞪我!”
啪啪! 两巴掌。
听不见何丽哭,也听不见她呼痛。
她在忍气吞声中生活。她只能饮泣,她的泪只能在暗地里流。
齐野光没听她哭过,更没听她笑过,甚至没听她说过话。那天一道回家,她也没说话。
她们不是一个年级,他不知道她入迷地爱好书法。第二天,他到阅览室看本校学生优秀书画作品陈列,看见了她的两幅作品,都是行书,妍美流利,潇洒自如,若是不看落款姓名,绝难想到这会是一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子写的。
她暗暗吃惊。
他爬上槐树。透过密匝匝的枝叶,他看见,在厢房和院墙之间的夹道里,何丽正在水泥地上用毛笔蘸着清水写字。一旁放着几枝用旧了的毛笔,一个盛水的小桶,一只闹钟。
她写得那么专心,似乎世界上此外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存在。写完后一行,前一行字就差不多干了。槐树荫正好在这时候投到这夹道里,没有阳光晃眼,没有烈日灼烤。真是个练字的好所在。
她写了一行又一行,写了一版又一版。忽而停下来翻翻字贴和书法作品剪贴本,看看,又写,写写,又看。
忽然,闹钟叮铃响了,她赶紧收拾好一切,一回到屋里去。接着,厨房里响起了锅盆碗盏的声音。
10分钟后,哥嫂双双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
天天如此。
“在这毫无亲情温爱的家庭里,她在夹缝中创造她的前程,她的人生。齐野光激动地这样想,心里充满了感慨和钦佩。
星期天,烈日当头。齐野光揣着本书,又爬到槐树上,躲在枝叶间阅读。
何丽端着一大盆衣服到院子里来了。她解下围裙,把横拉在院里的铁丝擦干净,然后把一件件衣服再拧一下,抖开,晾到铁丝上去。衣服有10多件,一看便知道,多数是她哥嫂的。她洗了这么多,脸上却没有倦容,也没有怨气。她动作麻利地晾完,停下来,伸手把一绺散发拂弄到耳后,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就弯腰拿起空盆进屋。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了。急匆匆地从铁丝上摘下围裙,用一角捏成个小布团,忙不迭地在盆底蘸了水,就在地上写起字。齐野光看得清楚,她写的是个“瘦”字。写一个,摇摇头。写一个,又摇摇头。
写到第八个,她嫂子出来了。
“好哇! 升级啦! 围裙当笔,大地当纸啦! 就这么毁我的东西呀?”嫂子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步步走近何丽。
何丽惊慌地后退着,低下头,举起胳膊来挡住脸。
嫂子抢上一步,恶狠狠地一把抓住何丽的胳膊,扬起巴掌……
“狗屎蜂! 狗屎蜂炸窝啦! 狗屎蜂螫人啦!”齐野光高声喊,一面胡乱地摇着树枝。
那女人一惊,连忙放开何丽,双手抱头,鼠窜到廊下。
何丽也很害怕,但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她惊恐地抬头看了看,仍然执拗地站在那里,半步也没有移动。
廊下那女人定了定神,没看见什么狗屎蜂,十分恼怒,屁股一扭,进了屋。
一会儿,她又出来了,搬了个茶几,放在何丽跟前。
一会儿,她又拿出笔墨和厚厚的一迭纸,重重地放到茶几上。
“今儿我来侍候您!”她说,两手掐腰,口气揶揄,“您不是爱写字爱得发痴入迷吗,今儿您就在这儿写个够! 这儿空气新鲜,阳光灿烂,别提多好了。就是热点儿。这您当然是不在乎的罗!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嘛!”
说完她进了屋。
再次出来的时候,她换了明黄色的连衣裙,手里提了个包。
“今儿我侍候您侍候到家。午饭也不让您操劳了,我这就去买包子来犒劳您。您只管放心地、专心地、全心全意地写吧。一会儿我回来验收——啊不不不,回来参观! 欣赏!”她阴阳怪气也煞住话头,一闪身,出了大门。
天空一丝儿云翳都没有。毒热的太阳毫无挂碍地炙烤着大地。瓜秧儿,玉米叶子,都被晒得蔫头耷脑。屋顶瓦楞上,如火的日头晒出一股股热焰,好像房子已在冒烟,立刻就会燃烧起来。
而何丽跟前,那白花花的太阳照射下的白花花的纸,看上去真让人眼珠子发疼。饱蘸墨汁的笔道,上纸立刻就干。不是纸的吸水性强,而是纸面晒得发烫。一下笔,仔细听,大概可以听到水珠儿在烧红的铁板上跳跃的那种“咝咝”的响声。
何丽写着,写着,一会儿抬起胳膊来,擦擦额头,一会儿举起手掌来,蒙一阵眼睛。
——让你在这样毒辣的日头下写字,这是哪家刑罚! 何丽,快跑! 快跑!
——你会晒晕的! 你会中暑的! 那女人不是出门了吗,你到廊下去写,你回屋里去写!
——何丽! 你别太善良了,别太温顺了,别太软弱了! 人善被人欺,恶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你要反击! 你要抗争!
齐野光想喊,想这样向何丽喊。然而,他没有喊出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喊不出来。是因为从来没跟何丽说过话?是担心那女人其实没有远走,正隐在什么地方监视?
何丽是被那女人整怕了,那长期的折磨、虐待、威压,使她更柔丽了,更逆来顺受了。那女人不在跟前,她也不敢挪动半步。
可是,为什么她练字又那么坚韧? 冷嘲,斥责,毒打,都不能使她动摇,罢休? 她在这烈日下一字字一行行地写,是俯首帖耳,还是无言的反抗?
她心里在想什么?
是什么东西,支撑着激励着她的生活和她的进取?
何丽写着,写着。她感到头发晕,眼发花。汗珠一粒粒滴落下来,滴到手上,滴到纸上,手指在额头上一擀,成串儿洒在滚烫的地面上。
忽地,她感到头顶一阵凉爽。一看,纸上,茶几上,身旁地面上,那叫人头昏眼花的白花花的太阳,都没有了。一片清凉笼罩住,围护住她。
她抬起头,寻找天空的那片云彩。
但是,天空并没有云彩。
啊,是树荫! 是槐树枝叶给了她阴凉。
奇了,这树荫不是一分分一寸寸渐渐移近的,而是一下子就罩下来的。
啊,是有一挂树枝伸了过来。
是他,把这挂树枝拽了过来。
这树荫,是他的赠予。
何丽觉得,这树荫,像是个莲蓬喷头,不断有清凉的水丝流泻下来;又像是个冷风机,不断有清风吹送。她感到透体清爽。她觉得她的心是颤动着在接受这特殊的馈赠的。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仰脸作任何表示。她只是不停地写,一行行,一页页,满纸都是这两个字:谢谢!
三
署假过后,齐野光以连续三年三好学生,更以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第三名的优异成绩,免试直升本校高中。何丽则升上了初三。
“初三高三,脚丫朝天”。然而何丽却似乎并不怎么忙,天天从容地上学下学,做饭洗衣。下午放学后在夹道里写字,一如既往。
齐野光对何丽的这种表现,十分赞赏。从容不迫,胸有成竹,这是强者的风采。
“妈妈,您说何丽是弱者,还是强者?”他问。
妈妈想了想,说:“各占百分之五十。”
“这话怎么讲?”
“因为你对她,一半是同情,一半是佩服。”
“我同情的是她的遭遇,并不是因为她是弱者。”
“那就是说,她是百分之一百的强者。”
“她不是那种振臂一呼的、力挽狂澜的强者,她是在石中顽强生长的小草,可是以冲垮泥石的细水,是能够捆住硬的软藤。”
“哈,在写赞美诗了。”如果有人说:“齐校长那儿子,倒给何家那小女儿唱开赞歌了,杀父之仇都忘了。你怎么想?”
“那是她父亲,又不是她。她父亲和她哥嫂是一路人:残忍、邪恶,总想害人。她是她。”
妈妈听了,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抚弄了两下齐野光那乱蓬蓬的头发,走开了。
在那铺满树荫的夹道里,何丽写了一个夏天,又写了一个秋天。现在,冬天到了,槐树落尽了叶子,挺着一树疏朗的枝条。夹道里,树荫早没有了。当然,太阳也早失去了威力。但是,冰天雪地,寒气侵人肌骨,再在室外写字,不可想象了。
然而,一天下午,齐野光进屋对妈妈说:“妈,您来看。”
母子俩穿上羽绒服,搬了梯子站上去,看院墙那边。
还是那厢房与院墙中间的夹道里,何丽正在地上写字。
昨夜下了一场雪。今天虽已放晴,但极目仍是一个银白的世界。院子里,除了通道的雪扫去了之外,瓦楞上,树上,地上,都是白莹莹一片。在这白色王国里,夹道里却有一团红色闪耀,像荒原上的一星火光,像雪野里的一枝红梅,那么光彩照人,那么妩媚动人。
穿着红色羽绒服的何丽,不停地在地上写着字。她两腿分开,弯着腰,曲着臂。她是在写字,又像在耘田、在插秧。
她即景书写了两句古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若在炎炎夏日,字迹会立刻晒干;现在却笔迹长存,一个个字很快在地上凝成了冰。这冰晶玉洁的两行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犹如水泥地上镶嵌了珍珠美玉。
何丽站起来,红红的两只手掬到嘴边,哈着热气,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字,时而皱起眉头,又伸手在眼前空间描画着,调整着字形。墙头有人正看她,她竟一点也未曾察觉。
这边母子俩回到屋子里,妈妈不住地赞叹,却又有些不解:“她为什么非要在地上写? 效果也不如纸上呀。”
齐野光说:“肯定是哥嫂不给她买纸。她嫂子还抱怨她把旧报纸都写完了。再说,也许她觉得地上可以练功夫呢,三伏三九可以练意志呢。”
妈妈叹了口气,说:“如果她父亲不是那种人,你父亲活下来,教她写字,那该多好! 你父亲的字很有功力,学郭沫若,达到可以乱真的地步。”
齐野光抬头看看父亲的遗像,看看壁上挂着的父亲写的条幅,又透过玻璃窗,凝视着院墙上那个暗红的门印记。
转眼又是春天了,阳光温暖了,风儿柔和了。何丽在夹道里写字,不用再掬起双手哈热气了。
然而何丽好些日子不在室外练字了。放了学她就匆匆回家,进屋就不再出来。
是功课紧,还是哥嫂发了善心,给她买了足够的纸?
一天,何丽又挨骂。那女人切齿的话语,解开了这个谜:“这纸是给你练毛笔字的? 想得倒挺美! 残页,残页也不许你练! 你老老实实给我抄稿子! 3天给我抄足一万字,挣够六块钱!20万字两个月要是抄不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用问,是那女人给她派了抄稿的活儿,在她身上打了挣钱的主意。上学,做功课,做饭,洗衣,再加上抄稿子,还有什么时间是属于她自己的呢。
“再看见你写毛笔字,我跟你没完!”
“瞧着吧,哼! 有一天我非得把你那些毛笔通通给砸了!”
“想当书法家,想成个女才子,也不想想是不是他妈那么一块料!”
这样的威胁、嘲讽、詈骂,不时从院墙那边传过来。齐野光听了,又气又恨。他为何丽的处境和心境担忧。啊,时令虽然已是春天,但是,那边院子里屋子里仍然是冰冷的。
应该给那春风不度的地方——那院里,屋里,和那颗心里,送去春的气息,春的温热,春的活力。齐野光心里的这种愿望,越来越热切了。
想了很久,他终于决定制作一个风筝。
他希望何丽能看到它。
何丽看到了。下午放学走进院门,忽听得空中猎猎声响,一抬头,就见一个制作精巧的飞燕风筝,在自家院子上空飞翔。再一看,索引风筝的线,源在邻家大槐树旁。
何丽脸上带着微笑,心里感到温馨;当她看清了飞燕双翅旁垂下的飘带上那两行字,并且断定这是曾赠予她一片树荫的人,又一次给予她无言的深情的关照时,她更感到,这融融的春意,的确是充溢于她的心怀、她的全身了。
风筝飘带上的两行字是:
如果风平浪静
我就飞不起来
四
六月,全省中学生书法比赛揭晓,何丽名列第一。
一时间,何丽成了新闻人物。日报、晚报、青年报、中学生周报上,登着她的名字,长长的获奖名单,她名在榜首。收音机里,念着她的姓名。电视机荧光屏上,有她领奖的特写镜头。学校门厅里,张贴着大红喜报,上面写着:“我校初三一班品学兼优的学生何丽,在全省中学生书法比赛中荣获第一名! 这是她的光荣,也是学校的光荣!”
何丽家里,这两天也几乎门庭若市了。街坊邻里,好友亲朋,都来道贺。第一天,当道贺的人拥进院子的时候,她哥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恭喜恭喜! 你们家出了女状元了!”
她哥嫂面面相觑。
男主人看着女主人:你? 女壮元?
女主人自忖:我? 女状元?
正在这时,何丽提着奖品进了院门,道贺的人们一齐围上去,又是祝贺,又是鼓掌。
她哥嫂这才明白过来。七分尴尬,三分喜庆。但这不过两秒钟;第三秒,那嫂子就欢乐地喊了起来,声音甜得发腻:“各位高朋贵客,都请屋里坐吧! 小丽呀,丽丽,到屋里来给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看你那些奖品奖状吧!”
连着几天,不断有人来。
连着几天,那嫂子都是一进家门,就把围裙系在腰间。贺客进门,她一面请人家进屋,一面撩起围裙擦手,仿佛正忙活着,然后,柔声叫道:“小丽呀! 停会儿笔,出来见见客人。”
记者也来了,又采访,又照相。
晚报的《家庭》专版,以《“女状元”的好哥嫂》通栏标题,登载了“本报记者专访”文章,题头还配发了照片,哥嫂两侧,何丽居中。哥哥慈眉善目,宽厚之态可掬;嫂子仪态万方,虽然笑不露齿,但一手搭在小姑子肩上,已将贤淑与亲情表露得相当充分;偏何丽表情冷漠,竟没有一丝笑容,这,许是拍照时心里紧张,或竟是生性乖戾,抑或是让哥嫂溺爱娇惯坏了呢。
文章自然是极写“好哥嫂”的如何“好”,如何关心何丽的成长,如何给何丽创造练字的条件,等等。那真是又耐心,又严格,煞费苦心,关怀备至。“为了培养何丽吃苦耐劳、锲而不舍的精神,嫂子别出心裁,把何丽叫到院子里,给她搬来茶几,拿来纸笔墨,让她站着写完50篇字。孩子都爱新奇,何丽高兴地照办了。手写软了,腿站硬了,她咬牙坚持,一定要写完50篇。她懂得嫂子的美好用心,她感念嫂子的恩情,于是在纸上写了几十个‘谢谢’!”
齐野光读了这篇奇文,真想为那位记者一哭!
何丽呢? 她的感觉怎样? 她的心情怎样?
那边院子里屋子里,时有她哥嫂的笑声传过来。但没有她的,一次也没有。
那嫂子人前人后一声声“小丽”“丽丽”,喊得何等亲切亲爱! 却没有听见她答应,一次也没有。
“我这妹子,脸子嫩,在人前特别不爱说话。”嫂子说。
“这是内秀。”客人说,“当然,外也秀,一表人才,女才子!”
道贺的客人,渐渐被求字的客人取代。好友亲朋一时都成为雅士鸿儒了。但也有人说,是要拿回去激励孩子用功的。
求字者还大都带来了润笔礼品。嫂子表示:“说起来呢受之有愧,可是呢却之不恭。好吧,我替我妹子收下了。”
何丽被许多言过其实的赞美包围着,她感到很不自在,而哥嫂那虚设的亲情,更令她难以忍受。她苦恼极了!
她常常独坐在廊下,或是看小说,或是用勾针勾织着什么,这样来打发她的假期。夹道里她再没有去过,一天天荒废她的练字,一天天浪费那树荫。
见她这样子,齐野光很生气。
他等待着她的惊觉,等待着她的奋发。
然而,一天天过去,她还是她。
齐野光耐不住性子了!
一天下午,何丽又在廊下勾织,忽听得槐树枝叶哗啦啦响,抬头一看,响着乱摇的正是夹道上方的那几枝。她立刻奔到夹道里。夹道里,树荫乱动,倾过来,泻过去,像海浪在奔腾翻涌。何丽惊慌地往树上看,树上竟又传来坎坎的砍伐声,几片小木屑飘落下来。
“啊别! 别砍! 别砍了它!”她喊道,望着树上,喊声那样急切,神情近于哀求。
砍代声停止了,枝叶也不再摇动。
“谁?”她嫂子的声音。齐野光不知道那女人这天下午没去上班。
“你在跟谁说话?”那女人出了屋,见状明白了,“我怎么跟你说来着? 跟人瞎叨叨什么! 不知道我们家挨着虎狼窝吗!”
何丽横了她嫂子一眼。
那女人改了口:“你让人家砍去吧! 你在全省得了第一,露了脸,人家有气就让人家使劲儿撒吧! 这真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呀!”
齐野光不屑于和那女人斗嘴。他鄙夷地笑笑,下了树。
晚上,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说:“你以为何丽是躺在荣誉上面睡觉、不图进取了,是吗? 可是我觉得她很痛苦。我今天还看见她笑着接受别人的祝贺,那是苦笑,真正的苦笑。”
齐野光说:“那也不该从此不练字呀。过去练得那么苦,现在……”
“现在看到苦练的结果竟是这样:烦人的恭维,肉麻的吹捧,虐待狂成了模范,打击成了关心……这种种她原先根本想不到的、突如其来的刺激和折磨,怎么不让她痛苦,灰心? 今天你又这么刺伤她,”妈妈叹了口气,“你呀,太鲁莽了!”
齐野光十分后悔,霍地站起来,说:“我去找她! 不,找她嫂子! 当着何丽跟她吵,揭露她!让何丽知道,包围着她的虚情假意和伪善,没什么了不起! 隔墙就有理解和真诚!”
妈妈又叹了口气:“刚刚批评你鲁莽,你又要鲁莽。开学就该上高二了,遇事还这样不理智,好冲动。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别给自己也别给何丽找麻烦,只能通过适当的途径帮助她,她还要跟她那哥嫂一起生活嘛。”
齐野光低下头,不言语了。
最后,还是妈妈找到了一个“适当的途径”:她的一个同事想让何丽写一幅字……
过了两天,何丽家又接待了一位求字者。
嫂子接过礼品,忙忙地系了围裙,到了厨下;哥哥耐着性子看妹妹写完一幅,对客人说声“少陪”,进他屋里去了。
“这张纸,请写这句话。”客人说。
何丽接过一小方纸,见这句话,是:
在你被虚假包围,
不要气馁;
真诚会发现真诚,
它终将驱走虚伪。
何丽眼睛一亮,不禁看了客人一眼,客人微笑着。
纸面是微微凸起的字印。她翻过背面,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槐枝刀伤不重,自能愈合,树荫是长存的。
何丽看完,脸立刻红了。那多半是兴奋的。她又翻回正面,饱蘸了墨,用心在宣纸上写上了那句话。写上了,她也记下了;但他还是破了书家的规矩,没有将这一小方纸随字幅退还求字人,待客人走后,她又看了两遍,才将它折迭起来,夹进日记本里。
五
第二天下午,当那夹道里又是树荫满地的时候,何丽又弯腰曲臂,在那水泥地上练字了。她没有抬头看树上,一次也没有。她只看见地上的树荫。
这树荫,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