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皇权迷信》(原文全文)

汉朝的贾谊，写了篇《过秦论》，论秦朝以暴虐亡国。我的小说《山乡风云录》，写解放战争时期故事，书中一乡村老教师，读《过秦论》有感，作诗道：

夺得残生劫难余，萧条村塾近樵渔。

比邻如我皆贫甚，何处避秦有隐居?

野哭千家饥馑后，怨声一路变生初。

红旗欲掣山川动，日日风雷过草庐。

项籍从来不读书，汉高本自最轻儒。

暴君妄极燔经典，大义何曾问蠢鱼?

樊哙椎埋屠狗日，陈王斩木揭兵初，

当时谁识真豪杰，俱在绳枢瓮牖居。

万世帝皇计亦疏，今之视昔又何如?

独夫自命为天子，举国难堪竭泽渔。

三十六年亡国矣，最无道者是前车。

若将复辙证新史，贾谊过秦论不虚。

文化大革命中，这段文字竟成了我的罪状，说是含沙射影，恶毒攻击。我诗中明明写了那塾师拿秦始皇比拟蒋介石，但问我之罪的人仍然一口咬定，说我另有所指。我莫明所以，不知何以如此相逼。久以后才逐渐明白。原来，自从秦始皇创立了皇帝专制政体，中国的封建皇权，其权力之大，权力之集中，以及延续时间之长，是世界未有的。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封建帝国，虽然已经没有了皇帝，但在不少人的脑子里，皇权还是有的。皇帝神圣，怎能容许你议论?前几年自称皇帝的中非帝国皇帝，不也还规定任何人必须在离他面前十米跪下，对他的话，只准说是字，不准说不字吗? 这就是皇权。没有皇帝，还成了国家?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那些审我的人，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他们怕人不承认皇权，因此连秦始皇的威风也要为之维护。我并不认为有这种想法的，都是坏人。他们的大多数只不过是封建社会历代相传的忠于君的观念的继承者。他们相信有类似所谓真命天子那样的人物，他们愿为那样的人物尽忠。那人就是神，神就是那人，是不容许对他有任何不敬的。这样，他们才会去保秦始皇，连焚书坑儒也不准我议论，怕我借古讽今哩。我们这社会就硬是还有这样的愚人，这叫我如何是好?

现在，已可以公开批判秦始皇，这件事就好办了。但愿从此开始，把封建皇权思想来个彻底清算，社会上少了些皇权迷信，才不会再发生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又搞一次那样的蠢事，我现在这段文字，也就不会又成为我的罪状了。形势的发展，会是这样的。

1980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