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原文全文)
死是蓝色的。也许我们可以说:是白色的。今夜我坐在客厅里写作,在我座椅靠脚的位置上,就是我父亲当年去世被抬出去的地方。时近半夜,风把长夜无边的寂静以树丛的“嚓嚓”声传递进来。客厅外窗户上的一块玻璃破了,每隔一段时间,风就把我不久前挂上去的一块新窗帘吹起来。风大,窗帘布就飘荡得更厉害,而这里的一切,我的父亲的眼睛也曾看见过——现在只剩下我独自在享用它们了——死是空荡荡的居所,偶尔有些奇怪的人,嘁嘁喳喳聚在那里说话——说话声音很低——那就是活人们的记忆。对于已经消逝的往昔,记忆一般都不能弄得周全。那些为此黯然神伤的死者们仍坐在那里,安静、明亮。他们的投影附在活人脸上。死亡使他们谦恭、并无限地顺从,因为死已使他们对活着的人言听计从。——我看见死亡,它就像高远的星空。我曾经有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青年时代死于一场可怕的疾病。我眼睁睁看着医院里的白床单用一块薄木板把他裹回家。那是在一个秋天的夜里(秋天对于我们来说多么敏感、美好、凉快)。我看着他在床单下挺直的僵冷的尸体。有人掀开床单,看一看他的脸。死亡似乎把他的脸变成了一块僵冷、可怕的圣物——他的最后的脸的印象在我心里始终是沉甸甸的,黝黑、意外,聚集着全部生命的悲伤、哭泣——而且孤立无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果真目睹了死亡。他的家在沿河的路边,我走到河边上(我记得),吸了一支烟。我看着星空、黑夜、河流、河对岸的工厂和那些黑压压的民宅,心里想着许多入睡的人,有一天他们也难免一死,不禁感到异常恐怖、惊异。我不能以平淡的心情看待这种人间的生死,也许佛道中人能做到这一点。在一首我多年来十分喜爱的爱尔兰民歌里,死亡显示出一朵乡间小路上的野花(蓝色矢车菊)的形状和色泽,这当然是诗人的想象。我既不看淡生,也不看淡死,两者都使我心情沉重。我想佛教里较为世俗的说法是奉劝人们趁活在世上的时间多积点“善”,但这不过是多了一种说法罢了。世上的事物并没有因为人们的话语思想而有所改变,河里的水还是那么多,旅途上风景依旧一如既往。那些有心或真正积了善的人,佛教对于他们就可有可无了。千万不要在无奈的状况下显示自己的智慧,应该在积极、最富于人情味的行动上多动点脑筋。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我已经历了两类不同的死亡:我的父母和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还有智慧的话,只有他们的死才能真正给予我。我的洞察力——如果我有的话——是亲人的死赋予我的,他们就像大地上的一股寒气,使我清醒,使我对生的注意力更集中、专注。通过死亡,我就像用手摸到树上的果实般摸到了生——那沉甸甸的、隐藏在四季叶簇间、经风吹拂而饱满、浑圆的神秘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