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心理》(原文全文)

记得我在中学时代读过一篇外国作家写的题为《算盘心理》的文章，他说，中国人用算盘，算错了就把算盘一抹，重新再算一遍，到算对了为止。至于上一次是怎样算错的;错在哪里，谁也记不起来了。外国人用笔算，算错了，错误明摆着，抹也抹不掉，所以记得清清楚楚。他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中国人总是很健忘的，屡次重犯历史的错误。

我以为，这篇文章的论据是不够充分的，因为自从50年代以后，外国人也不用笔算，而改用电子计算机，电子计算机也和算盘一样，算错了就按一下，全部抹掉，不留痕迹。不过，作者提出中国人健忘、容易忘掉历史的错误这一点，倒是值得我们反思的。中国人比较健忘是事实，但这似乎与使用算盘无关。

我访问过日本。日本至今还保留着一小块被原子弹轰炸过的广岛的废墟，就是在东京，也到处有被原子弹轰炸过的广岛、长崎的图片展览。我也访问过西德。西德还保留着达豪集中营(又叫“灭绝营”)的遗址，把希特勒的纳粹党徒伤天害理、制造血海尸山的暴行公诸于世，并且在展览厅里挂着一幅“永勿忘记”的标语。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后代子孙永远不要忘记，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一个民族，应当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历史，特别是近代的历史，包括光荣伟大的一面，也包括丑恶惨痛的一面，这样才能提高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同时也不至于“好了疮疤忘了痛”。

半个世纪以来，中华民族经历了无数次灾难，其中最创深痛巨的，一次是历时八年的日本侵华战争，一次是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听说已有在芦沟桥附近兴建一座抗日战争纪念馆的计划，我举双手赞成。但愿这个纪念馆陈列的巨幅照片和实物尽可能完备一些，使参观者对八年抗战获得更系统、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还有巴金先生所倡议建立的“文革”博物馆，也同样是不可缺少的。在这个博物馆里，应当把当年那些打人的铜头皮带、刺人的三棱尖刀、罚人跪在上面的粗砂粒和玻璃碴子、梁效等家伙的大批判文章以及各式各样折磨人和迫害人的实物、照片和复制品全都一一展览出来，使后代子孙知道十年浩劫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浩劫决不能七、八年又再来一次了。

虽然中国人已经有了电子计算机，假如使用得顺手的话，我看算盘还是可以继续使用下去的。但是千万不要有“算盘心理”，不能把历史忘记得一干二净。我在1984年访问日本的时候，有一位日本朋友问我：“你能忘得了中日战争吗?”我大声回答道：“我这个人是什么都不能忘记的，无论是爱还是恨! 当然，我不提倡复仇主义。”列宁说得好：“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同时，忘记也意味着有可能重蹈覆辙，让历史的悲剧重演。“算盘心理”是万万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