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先生写字》(原文全文)
踏出病房的门槛,忍着噙着的眼泪,一时禁不住地涟洏洒落下来。昏暗的医院长廊,有秋风萧瑟。我走过一扇又一扇的病房门前,双颊冰凉,衷情伤悲。
台先生羸弱乏力地躺在病床上的印象,深深地烙记在我脑中。枕头上方苍白日光灯,照映着他苍白的病容。台先生仿佛知悉我去探望,偶尔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看,甚至勉强地做出一种笑意,表示认得我。一只手在半空中稍稍晃摇了一下,随即无力地落在仰卧的胸前。那是我熟悉的手势。平时言谈之际,他往往习惯这样子轻轻晃动手,助益谈兴气氛;而今,他的手依然十分清秀修长,却已变得格外瘦削。我用双手轻轻握住那只瘦削的手,竟觉得自己的掌心意外温热。台先生又睁眼看到了我,“你还没有走啊。”声音微弱,却是清晰可辨。“您好累,好辛苦,是不是?”我贴近台先生的耳边,稍微放大声量说。他闭着眼睛,紧锁着双眉,道出:“人生……”在枕上无奈地摇头。我明白他是想说“人生实难。”近年来,他经历许多的离别,常说的这四个字,典出于陶潜《自祭文》:“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我曾听他提及此四字,在庄尚严先生病重际,在台师母离开后,在张大千先生逝去时……现在,他在病榻上,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两个字。我想我了解台先生的心情:人生实难!
我在黑暗的长廊上走着,台先生那双瘦削无力的手,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同样是清秀的手,修长的手指,从前总觉得与他高大壮硕的身躯不甚相称。那是一双艺术家的手。除了教书治学之外,台先生的书法、文人画和篆刻,都是别树一格,名闻遐迩的。
我记起不久前(其实已是八九年前之事了。时光流逝,委实令人惊心!)有一次新春过后,在他温州街龙坡里的书房里,台先生颇欣欣然自得地展示他新制的石印,上刻着“辛酉年”。他要我特别注意石印侧面刻的字:“开岁八十矣戏制此印以验老夫腕力”,不等我赞美,台先生自己很开心地说:“不错。手劲还可以。”
岂仅手劲可以,八十岁戏制石印的台先生,身体健壮,行步如飞,烟酒谈燕,而退休后的清闲生活,则又使他有更充裕的时间写字作画,自得其乐。他写字作画不但自娱,且又慷慨阔绰,除了少数他所讨厌的人(台先生心中自有善恶喜厌标准,接近他的人都知道)以外,有求必应,甚至辗转求墨宝者,亦不拒绝。不过,逐渐的,书债累积,令他厌烦。有时,我登门拜访,适逢他正作书偿诺,难免听到言语之间有一些倦怠不耐,便劝他不要那么认真,可是他也只能叹气:“唉! 答应了人家的,有什么办法?”写字到了那种程度,恐怕是渐渐脱离了自得其乐的境界吧。有时候,也有人托我求台先生墨宝,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忍心开口,也不便于擅自代为拒绝,便往往在台先生送给我的一些作品当中选一幅,再转赠与人。
台先生赏与学生字画,最不吝啬。诚如他在《静农书艺集》序所说:“大学友生请者无不应,时或有自喜者,亦分赠诸少年,相与欣悦,以之为乐。”我个人从未敢向台先生开口求字,然而,多年来竟也不觉得累积了许多他分赠令我欣悦的宝物。其中最值得一记的是,某年初秋,豫伦和我邀请台先生和另几位师友来家中餐叙。我自己下厨做了台先生最爱吃的鸡炖排翅,及几道小菜。那天傍晚,台先生比别的客人早来半小时,手上提一瓶美酒,又一捆字,却叫我们先收下莫打开。待客人走后,我们怀着好奇与期待的心情打开来看,赫然近二十幅大小不同,字体有别的墨宝。有几副对联,也有不少台先生最具特色的倪体行草,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两大横幅字,一是王粲的《登楼赋》,一是庾信的《哀江南赋序》。我立即打电话道谢。台先生有些醺醺然的说:“好玩的。写着玩,给你们夫妇俩留做纪念。”又说:“今晚喝得很痛快! 菜做得也不错。”
据我所知,台先生时常如此即兴馈赠字画,令人受宠若惊。他送给学生及幼辈字画,时则有上款、下款与印章齐全,时或缺其一二,有时甚至无款也无章,或者利用裁余的纸条写一些前人集句对联,也都是趣味无穷,教人爱不忍释。台先生教书多年,桃李满天下,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盖即缘于此。
十五年前的夏暮雨过后,一日,台先生忽然步行到我家来。我们随兴闲谈,起初喝着茶,后来他问:“可有什么开过的酒没有?”找到了半瓶威士忌,再盛两碟子花生米一类佐酒小肴,我陪老师浅酌起来。天色渐暗,想留他便餐,但台先生说,晚上有人邀宴,顺道先过来的。又说:“有一卷诗钞,给你留着。不过,现在不必急着裱,怕外面人看了不太好。”当时,台先生的语气有些神秘,我便也唯唯诺诺道谢收下。那诗卷长达三七○厘米,上书四十五首诗,从早年在四川白沙时代所作,到当时所写,可以看出一个动乱时代里,一位热血书生的家国愤慨。卷末有跋文:“余未尝学诗,中年偶以五七言写吾胸中烦冤又不推敲格律更不示人今钞付文月女弟存之亦无量劫中一泡影尔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六月九日坐雨静农书台北龙坡里之歇脚盦”。后有二印,上是“澹台静农”,下为“身处艰难气如虹”。我逐首读着,视觉逐渐朦胧,看到后面的跋文,早已感动而泪水婆娑满面了。十五年中,我一直遵守诺言,未敢稍及此事;今日较诸往昔已大有改变,而台先生病榻上也亲口允准,乃遂将之裱妥,公之于世。台先生是性情中人,其中一字一句都是呕心沥血的情志,也足供做半个世纪来艰难时代的见证。
在台先生的言行举止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传统中国文士的气节与风骨,甚至略嫌守旧的价值观念。他写字纯粹是为了兴趣爱好,所以初时随兴馈赠,即使转辗求书的人也不例外。不过,正如他在《书艺集》序中所说:“外界知者渐多而索求者亦众”,有些外界陌生人士于获得墨宝后,不知何以报答表谢忱,而他能烟善酒之名气也广为人知,所以逐渐的,大家便以烟酒表示敬意。求字者越来越多,名烟佳酿便也越积越多。龙坡里九邻的书房后面有一间加盖的长形小书房,烟酒与书籍杂陈。中文系师友宴会,台先生必定欣然携酒参与;而我有时突然相访闲谈,回家时也偶尔意外地恭敬不如从命,带一条烟或抱一瓶酒走。推辞是没有用的。“拿去,拿去。我这里多的是。”“这淡烟是女性抽的。”他总是有一些令人不能婉谢的理由。有一次,甚至还送了一枚好看的打火机给我。
自从台大退休以后,求书的人难免多一层考虑,于求字获应之际,偷偷地包一些润笔致意。台先生总千方百计退还,受者又不免于购礼奉敬。我们学生辈之间,遂有人劝老师不妨收下人家的谢意,否则求字的人真不知该何以为报,我们又力陈:写文章尚且有稿费,画家也是卖画的,写字何以独免?而况此事古已有之,隋代的郑译曾说过:“不得一钱,何以润笔!”清朝郑板桥且定有润格。大家说得振振有词,台先生大概也稍感心安,其后始渐渐接受润资。
台先生淡泊名利,虽然他善书道之美誉已着称海内外,日本书道会屡有信函称赞,欲为之编纂专刊。我遵嘱为他译读颂赞之词时,他面色犹有些腼腆不自然。对于日人所制的毛笔,台先生倒是十分喜爱,每次我有机会赴日本旅行或开会时,总不忘去东京的笔墨老铺温恭堂选购一些笔和墨,他多年来习用“墨之华”,笔,则偏好“一扫千军”以写大字,“长锋快剑”以书小字。温恭堂是日本着称的古老店铺,店主已故,老板娘犹禀具传统世风,闻悉用笔者是中国书道名家,她每回都亲自代为物色精上之品,且用特制小梳,细心一一为之梳开羊毫毛笔,至自己满意为止;时则又赠送一些撒金字画用纸一类的小礼物。温恭堂的毛笔品质极佳,价钱也昂贵,台先生不愿意接受我的赠送,我也不敢拂逆他的意思,所以总是折合台币,计算得毫厘不差。
走笔至此,则又记起今年暑假过后,我从美国回来,次晨去台先生新搬的家探望。那时他虽已卧病多时,精神尚好,闲谈种种之际,他告诉我:“昨天刚刚退还了几笔款项。”那是求字的人预先奉致的润资。“做买卖,向来规矩如此。不能交货,就得退还定金啊。”他斜倚在家人为他重叠的枕堆上,习惯地晃摇着一只手说。大概是想要说得轻松一些,幽默一些的吧? 可是,说完凝视自已的手,他忽然神色凝重起来。我望着当时虽已乏力而尚未至于瘦削的那只右手,也非常非常难过起来。书道写字之于台先生,合当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项之一。数年之前,因脑部微血管破裂而施行开刀手术,八十余岁高龄的台先生竟以惊人的速度复元。返家静养未久,他已迫不及待地在书房试笔。从初时所写的无力乏气,到逐渐恢复往日笔劲,甚至于愈形苍茫雄浑,我看到那种喜悦在他面上,岂单是拾回信心而已,应可说是重获新生吧。
不过,我又忆起,始悉罹患重病时,各方朋友学生均有来信慰问,其中李方桂师母的慰问卡片上附言,最令台先生欣慰,那上面写着几句话:“您这一生当中吃的好菜,喝的美酒比任谁都多。教的学生,交游的好友也最多。您应该感觉骄傲,您的一生真可以抵上别人的两辈子了。”每一次我去家中探病,台先生都要叫我反复再三地读这一段文字,后来又嘱我代为复信致谢。现在,我倒是认为,李师母的那一段话后面应当补充:“您这一生当中所写的字比任谁都多而且好,大家都十分珍爱,您可以满意无憾了。”
台先生的手,辛勤地写了那么多字和文章,绘过那么多画,刻过那么多印章,且都受到喜爱、欣赏与推崇,而今休息,委实无所遗憾了。
199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