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癖”》(原文全文)
明末的张岱说过两句有名的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自然,三百年前遗民的见解难免失之于偏,但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提出了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张岱所说的“疵”,似乎可以理解为人们身上的缺点,他认为这是决定人物真实与否的关键性问题。这里姑置不论;他所说的“癖”,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嗜好”,按照传统的看法,也并不是什么好字眼,例如有一个时期,吸鸦片烟的一种好听的说法即是“某种嗜好”,可见社会上一向对它所持的传统否定态度了。
人们的兴趣总是多种多样的,也往往是难得与本身的职业完全一致的。在社会分工远无今天细密,正统观念又那么深厚的旧时代,把广泛、深入但与圣贤之道无关的兴趣与爱好一律视之为“癖”是无足怪的。但究其实际,人类光辉灿烂的文化遗产,却往往是广大人民群众爱好、创造积累的成果。如果真的听从了道学家的劝告,我们今天的文化遗产怕也只剩下了几本“圣经贤传”。
再把范围缩小一下,人们往往在业余搞些收藏的活动,这也是“癖”的一种。藏书、藏画、集邮……这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了。有的人还收藏火柴匣上的花纸、各种昆虫、蝴蝶以至毒蛇的标本;书画收藏,也有极细的分工。藏古书的人有的专搜戏曲、或版画、野史、小说、禁书;或宋元版、黑口本、旧抄、活字、校本、黄跋、毛抄……;藏画的也有专收宋元、或明四家、画中九友、四王吴恽、以至齐白石、黄宾虹的。总之,人们有极广泛的爱好,从而进行研究、创造、积累,在过去,没有社会主义的国家博物馆、图书馆、研究机构的条件,工作也只有这样进行,同时也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与成果,这一切,看来在今天也还是值得予以批判继承的。
一个伟大的昆虫学家从小就会对虫蚁有非凡的兴趣,能理解、同情这种兴趣而不进行呵斥的,就应该算是通达的值得赞佩的父母。在长期停滞的封建社会,出现了无数皇帝、地主、官僚,他们残酷地剥削农民,荒淫无耻地挥霍人民的血汗。在这一大群之中,也出现了像宋徽宗、项子京、瞿镛这样的人物。他们在本业之外,都有一种癖,致力于收藏书画图籍,在今天人民的财富当中,有不少就是经他们鉴定、搜集而流传下来的。也不能不说,在同辈之中,他们算是个中翘楚,不无可取之处的。
无论是职业性或业余性的收藏、研究,都是有好处的。当然这些都应当从实际出发。单纯地玩古董是可笑的,但不能否认也有一种高明而有益的玩法,会为人们带来好处。“古董”的说法也有些含混,倒不如称之为“文物”更为确切。似乎也不一定非周鼎商彝才能加上文物的称号。一张花纸,一块瓷片,在真知笃好者看来,也自有它特定的价值。人们更不必被“古”字吓退,李成、郭熙的作品,在宋徵宗的“御府”里,不也就和今天的吴昌硕、齐白石差不多么?
人民的兴趣与爱好是广泛的、多方面的。应该很好地理解、爱护、培养,使它向健康的道路上发展。不可能想像人们都只能爱好一种事物、一种娱乐。如果全上海的市民只有电影一种单纯的爱好,那就只能增建两三百所戏院,才能加以满足。这就未免大煞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