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迂》(原文全文)
不谙世情谓之迂。多见于书呆子的行事中。
鲁迅先生记述:他尝告诉柔石,社会并不像柔石想的那么单纯,有的人是可以做出可怕的事情来的,甚至可以做血的生意。然而柔石好像不相信,他常常睁大眼睛问道:可能吗? 会有这种事情吗?
这就叫做迂。凡迂,就是遇见的险恶少,仍以赤子之心待人。鲁迅告诉柔石的是1927年的事。现在,时值三伏大热,我记下几件1967年冬天的琐事,一则消暑,二则为后来人广见闻增加阅历。
一、我到干校之前,已经在大院后楼关押了几个月。在后楼时,一位兼做看管的女同志,因为我体弱多病,在小铺给我买了一包油茶面。我吃了几次,剩了一点点,不忍抛弃,随身带到干校去。一天清理书包,我把它倒进茶杯里,用开水冲着吃了。当时,我以为同屋都是难友,又是多年同事,这口油茶又是从关押室带来的,所以毫无忌讳,吃得很坦然。当时也没有人说话。第二天清早,群众专政室忽然调我们全棚到野外跑步,回到室内,已经大事搜查过,目标是:高级食品。可惜我的书包里,是连一块糖也搜不出来了。
二、刚到干校时,大棚还没修好,我分到离厨房近的一间小棚。有一天,我睡下的比较早,有一个原来很要好,平日并对我很尊重的同事,进来说:
“我把这镰刀和绳子,放在你床铺下面。”
当时,我以为他去劳动,回来得晚了,急着去吃饭,把东西先放在我这里。就说:
“好吧。”
第二天早起,照例专政室的头头要集合我们训话。这位头头,是一个典型的天津青皮、流氓、无赖。素日以心毒手狠着称。他常常无事生非,找碴挑错,不知道谁倒霉。这一天,他先是批判我,我正在低头听着的时候,忽然那位同事说:
“刚才,我从他床铺下,找到一把镰刀和一条绳子。”
我非常愤怒,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勇气,大声喝道:
“那是你昨天晚上放下的!”
他没有说话。专政室的头头威风地冲我前进一步,但马上又退回去了。
在那时,镰刀和绳子,在我手里,都会看做凶器的,不是企图自杀,就是妄想暴动,如不当场揭发,其后果是很危险的,不堪设想的,所以说,多么迂的人,一得到事实的教训,就会变得聪明了。当时排队者不下数十人,其中不少人,对我的非凡气概为之一惊,称快一时。
三、有一棚友,因为平常打惯了太极拳,一天清早起来劳动之前,在院子里又比划了两下。有人就报告了专政室,随之进行批判。题目是:“锻炼狗体,准备暴动”
四、此事发生在别的牛棚,是听别人讲的,附录于此。棚长长夏无事,搬一把椅子,坐在棚口小杨树下,看牛鬼蛇神们劳动。忽然叫过一个知识分子来,命令说:
“你拔拔这棵杨树!”
这个人拔了拔说:
“我拔不动!”
棚长冷笑着对全体牛鬼蛇神说:
“怎么样? 你们该服了吗,蚍蜉撼树谈何易!”
这可以说是对“迂”人开的一次玩笑,但经过这场血的洗礼,我敢断言,大多数的迂夫子是要变得聪明一些了。
1982年7月15日清晨,
署期已届,大院只有此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