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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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节录)》(原文全文)

关于我和我的唐山无疑,唐山是属于我的。如果说,十年前,那个脚蹬翻毛皮鞋、肩背手压式喷雾器、身穿防疫队的白色大褂,整日奔波在那片震惊世界的废墟上的二十三岁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生活已经把一片可歌可泣的土地交给了他,那么,今天,当我再次奔赴唐山,并又一次挥别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和我的唐山已经无法分开了。不久前,我和朋友们在新华书店看见了一本《世界历史上的今天...

关于我和我的唐山


无疑,唐山是属于我的。
如果说,十年前,那个脚蹬翻毛皮鞋、肩背手压式喷雾器、身穿防疫队的白色大褂,整日奔波在那片震惊世界的废墟上的二十三岁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生活已经把一片可歌可泣的土地交给了他,那么,今天,当我再次奔赴唐山,并又一次挥别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和我的唐山已经无法分开了。
不久前,我和朋友们在新华书店看见了一本《世界历史上的今天》。出于什么呢? 我立刻把它取下书架,几乎是下意识地,随手翻到了那一页。
是的,那是一个注定要用黑色笔填写的日子——

七月二十八日


………
1794年 法国革命家罗伯斯庇尔和圣·朱斯特被处死
1914年 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此开始
1937年 日本占领中国北平
1973年 法国在穆鲁罗瓦珊瑚礁进行第二次原子弹爆炸
1976年 中国唐山市发生大地震

我又看到了我的唐山。我的灾难深重的唐山。我的伤痕累累的唐山。我的在大毁灭中九死一生的唐山。唐山大地震,它理所当然要和世界历史、人类发展史上一切重大事件一同被人类所铭记。
唐山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忌日。这些年,每当7月28日凌晨到来的时候,唐山街头就有一些人影在晃动着。悄寂无声中,亮起的是一小簇一小簇暗红的火苗。火光里映出的是一双双怆然的眼睛——老年人的,中年人的;也映出了他们手中一张张点燃着的纸钱——
我儿XXX收
我女XXX收
父母大人收

晨曦中,淡黄色的纸钱化作的烟,由絮絮缕缕渐渐融汇成一片,如白色的雾,浮动在新建的高层建筑之间。纸灰在雾中飘浮着,它们是孩子眼中一只只神奇的黑色蝴蝶,飞得很高,又缓缓飘落。落在路旁草丛中,落在伫立街头的老太太的银色鬓角上,她们没有拍去它,她们的眼睛在痴痴地望着大地,不,是在望着地底下的那个世界;老人的嘴唇颤动着,在喃喃诉说着什么。
我曾不止一次走过那些飘飞过纸灰的街心。我理解,在唐山,“7·28”地震的死难者们是没有坟场的;那些高楼下的十字路口,那些窄小的老巷,那些在地震后重新堆起的小山,甚至刚刚圈定的厂房新址,都是他们无碑的墓地。十年前,他们就是在这些地方,被房梁砸倒,被楼板压碎,被瓦砾和落土活活窒息的。十年后,废墟已不复存在。然而我认得出一切。我走着,从路边栽着拳头粗的小树的新修的干道,走向老树夹径的狭窄的老街。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我独自漫步在一条十年前曾去过的小路上,忽然发现,路灯下那一棵棵高大的老白杨,通体银白,闪着奇异的光。这些在大地震中,曾像浪中船桅一样剧烈摇荡过的老树,这些曾目睹过当年一幕幕惨状的老树,它们至今还在默默地、忠实地守护着什么呢? 那一根根形状弯曲的枝条,使人想到它细密的根须。十年来,老树的根须一点一点地伸向死难者长眠着的大地深处,是在为地上和地下、生者与死者传递着什么音讯吗?
唐山大地震,是迄今为止四百多年世界地震史上最悲惨的一页。中国地震出版社出版《地球的震撼》一书,向全人类公布了这一惨绝人寰的事实:
死亡 二十四万两千七百六十九人
重伤 十六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人

每当我看到这些数字的时候,我的心便会一阵阵发紧。
1923年9月1日日本东京八点二级大地震的情景是极为可怖的,强震引起的次生灾害——大火几乎焚毁了半个东京,死亡计十万人。
1960年5月22日智利八点五级大地震,引起了横扫太平洋的海啸,巨浪直驱日本,将大渔船掀上陆地的房顶;这次地震的死亡者,总数近七千人。
还有美国1964年3月28日阿拉斯加八点四级大地震,冰崩,山崩,海啸,泥喷,总共使一百七十八人丧生。
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它们意味着:唐山大地震的死亡人数,是举世震惊的东京大地震的二点四倍,智利大地震的三十五倍,阿拉斯加大地震的一千三百多倍!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数字背后人的悲惨命运。人们尽可以用数十亿美元、数百亿美元来计算物质财产损失,可是又能用什么来计算人的损失呢? 活生生的人是无价的。
太难了,要想忘掉那一切是太难了。
不久前我访问过一位唐山妇女,在她家,她给我端出水果和糖,出于礼貌,我请她也吃。她却连连摇手:“不,不!”她说:“大地震后,我就没吃过一点甜的东西……”她告诉我,她是在废墟中压了两天两夜之后被救出来的,出来后吃的第一样东西,是满满一瓶葡萄糖水。从此,一切甜的东西都会使她产生强烈的条件反射。苹果、桔子、元宵、年糕,甚至孩子的巧克力……这一切都会使她唤起十年前在废墟里渴得几乎要发疯的感觉。”我不能沾甜的东西,我受不了!”十年了,苦涩的滋味一直没有离开她,一直没有……
“经过地震的人,都像害过一场病。”另一位妇女对我说,“我一到阴天,一到天黑,人就说不出的难受。胸口堵得慌,透不过气来,只想喘,只想往外跑……”她不止一次这样跑到屋外,哪怕屋外飘着雪花,刮着寒风,任爱人怎样劝也劝不回来。她害怕! 她是压在废墟中三天后才得救的,她至今还牢牢地记着那囚禁了她三天的漆黑的地狱是什么样子。平时只要天气变暗,当时那恐怖绝望的感觉又会回来,令她窒息。十年了,是什么无形的东西还在残忍地折磨着这赢弱的女人呢?
你,一位中年教师,语调十分平静,平静之中又透着说不尽的酸楚,“那些伤心的事多少年不去想它了,忘了,都忘了。”真的忘了吗? 当年,为了救出你的爱妻,你曾在废墟上扒了整整一天,是一场大火最终将你的希望断送。他告诉我,妻子是活活烧死在那片废墟中的,你当场晕了过去。怎能够忘记啊! 那是一场可怕的火。采访中,曾有人捋起衣袖,指着臂膀上的疤痕对我说,大火烧化了亲人的尸体,这是滚烫的人油烙下的……
还有你,老军人刘祜,我在你那冷清清的家里坐着,看着你竭力作出的轻松的笑,我真想哭。“地震前的那天晚上,我出差在天津,夜里十来点钟还跟家里通了电话,是小女儿接的,她问:‘爸爸,我要的凉鞋你买好了没有?’我说:‘买好啦。’她又问:‘是银灰色的吗?’我说:‘是的!’她问我好看不好看,还要我快快捎回去……”你说不下去了,老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十年了,你至今还珍藏着那双银灰色的小凉鞋,像是珍藏着你女儿那颗爱美的活泼泼的心……
二十四万生灵仿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离去的。一千二百人中有四百人遇难的陆军二五五医院,是我这次去唐山的住处。医院有一个小灵堂,保存着部分遇难者的骨灰盒。当我走进那间点着昏黄小灯的屋子时,我的胸腔立刻被塞紧了。所有骨灰盒上的照片,那一双双眼睛都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
一个扎小辫的女护士,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戴着一顶有檐帽,胸前还有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一切都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只有她那楚楚动人的笑容是超越时间的,以至于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说她曾把什么照片送给自己的恋人,那一定就是这一张。
有一个戴鸭舌帽的极可爱的大眼睛男孩,我简直不忍心正视他。他的骨灰盒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花圈,挽联上写着:
韩冶安息,你的爸爸妈妈

旁边还有一个小花圈,上面是同样的字迹:
韩松安息,你的爸爸妈妈

他的弟弟,一个更小也更讨人喜欢的男孩。失去了这样一对可爱的孩子,我很难想象他们的父母是在用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命和感情。
失去的是太多了。在小灵堂里,我不仅看到了一行行泪写的字,而且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些可怜的父母们凄婉而不绝的呼唤。
有一个小女孩的骨灰盒上,有一颗剥开锡纸的巧克力,巧克力都化了。可怜的孩子! 也许生前她并没有尽情地吃过她所爱吃的东西,但一切都已不能再挽回。这就是大自然强加给人间的悲剧!
灵堂里还有一个特制的大骨灰盒,由一大三小四只骨灰盒组成,这真是一组特殊的图案,它出自一位父亲的手,它象征着人间失去了一位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我无法想象,孩子们的父亲在亲手制作这只骨灰盒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孩子们都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去了,独独扔下了孤寂的他;究竟是死去的人更不幸,还是活着的人更不幸呢?
灵堂外是一座小山。那是震后清理废墟时,用整个医院的断墙、残壁、碎砖、乱瓦堆成的。“山”上有石阶,有凉亭,有嬉戏的孩子——是那些未经过灾难的震后出生的孩子。石缝间,偶尔伸出的一截截锈蚀的金属,那是十年前折弯、拧断了的水管、暖气管;站在它们旁边,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死寂的黑色的洋面上,倾听着极深极深的大地深处传来的种种属于人的微弱的信号。常常地,于寂静之中,我会突然听到自己的脚步又重新踏在昔日废墟上的声音,听到那些埋在地壳深处的二十四万活生生的灵魂的气息,他们诅咒、叫喊、哀求和呻吟;他们在生命被撕裂的那一刻,尚未来得及去思、去想、去躲、去避,就被活活地剥离开了那个光明的世界,成了这地心深外大自然牢狱的终生禁囚。我又想起了灵堂中那些无辜的天真的孩子,也许因为他们的存在,致使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痛苦地抽搐着。
这就是我的唐山。
十年前,当我——一个未谙世事的青年,从平静的生活中一步跨到了堆满尸体的废墟上时,我只是感受了什么叫做“灾难”。尽管住在灾民的小棚子里,帮他们领救济衣、救济粮,排长长的队领一小桶水;尽管参加了护送数百名孤儿转移他乡——我只是感觉到自己象在一夜间长大了,却还没有理解生活的底蕴。而这次重回唐山,我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些什么了……
是的,与那二十四万蒙难者相比,与唐山目前依然存活着的人相比,我的确是来自另一世界的人。我仿佛第一次从灾难的角度观察我的民族、我的同胞、我的星球。这是残酷的,也是崭新的。如此惊人的灾变,如此惨重的浩劫,如此巨大的死亡和悲伤,我已经不能用正常的规范来进行思维。那些美丽得令人伤心的东西,那些亲切得令人肠断的东西,那些坚硬得令人发抖的东西,那些弱小得令人渴望挺身而出的东西,一切属于人的品质都俱全了。
这就是我的唐山。
1985年的春节,我是在唐山度过的。除夕那天的一大早,我就听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过午,那声音更响,及至薄暮,满城的爆竹声已密得分不出点儿来,整个天空都被映得通红! 我看见高楼上、大路口,那些年轻人正一个接一个地点燃挂鞭和烟花:闪光雷,菊花雷,“银龙吐珠”,“五献花”……听不见轻松的笑声。只是不停地放,放。我觉得那震耳欲聋的炸响声中,饱含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十年前访问过的那位在废墟中压了十三天的卢桂兰大妈,邀我去她家包饺子。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爱女的孤独老人,似乎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她一口一个“孩子”,喊是叫人心痛。我要走了。拎起提包,忽然感到那么沉。原来老人在里面塞了半包玉田小枣!
我提着沉甸甸的包,在唐山的街道上走着。满地是爆竹的碎纸,空气中飘着火药的甜香。我的心沉甸甸的。
除夕的唐山,光明和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新建区灯火辉煌,而那些尚未推倒的“防震棚”里,只有暗暗的灯光。但那里有着真正的人间的气息,正如我这沉甸甸的包里装着的卢大妈那颗母亲的心。在文化路路口,我停住了脚步,我又看到了十年前看见的那一株株老柳树。当年,树下是聚集尸体的地方。老柳树枝条凝然不动,仿佛在此起彼落的爆竹声中沉思着历史。我的眼睛发涩。人们对这些老柳树的理解,也许远不如它们对人的理解呵。
二十四万人无疑是一个悲哀的整体,它们在十年前带走了完整的活力、情感,使得唐山至今在外貌和精神上仍有残缺感。一切似乎都逝去了,一切似乎又都遗留下来了。仿佛是不再痛苦的痛苦,仿佛是不再悲哀的悲哀。
正是这一切,促使我用笔写出我的唐山。我要给今天和明天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地震学家、医学家、心理学家……不,不光是他们,还有人——整个地球上的人们,留下关于一场大毁灭的真实记录,留下关于天灾中的人的真实记录,留下尚未有定评的历史事实,也留下我的思考和疑问。
这就是我的心愿。

第一章 蒙难日“7.28”


▲三时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
历史将永远铭记地球的这一个座标:东经118.2°,北纬39.6°。
人类将永远铭记历史的这一个时刻:公元1976年7月28日,北京时间三时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
仅仅在一分钟以前,地球的表面似乎还是平静的。在东经118.2°,北纬39.6°——中华人民共和国河北省唐山市,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夜阑人寂。大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开滦矿务局唐山矿的高高的井架上,天轮还在以惯常的速度旋转;新落成的开滦医院七层大楼,透出几处宁静而柔和的灯光。整座城市都在安宁地熟睡。某机关宿舍中,一位名叫蒋红春的女中学生,在屋里打完驱赶蚊虫的“DDT”刚刚回到床;河北矿冶学院干部陆廷麟,担心有雨,刚刚起来收下晾在窗外的衣服;火车站服务员张克英正和一位工友商量买夜餐的事;一位名叫刘勋的大夫,因有急诊,刚刚披上外衣走出屋子……
谁也不曾想到,若干年来,唐山市脚下的地壳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动。唐山和唐山以西地区,上地幔和下地壳的岩浆和热物质向上地壳加速迁移,引起垂直作用力。地壳运动产生着的强大地应力长期集中造成的巨大弹性应变能,正在岩石中积聚着,贮蕴着。岩石痛苦地支撑着自己,直至岩石强度被突破的那个灾难性时刻。7月28日三时四十二分,唐山市地下的岩石突然崩溃了! 断裂了!
三时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如有四百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十六公里处的地壳中猛然爆炸!
唐山上空电光闪闪,惊雷震荡;大地上狂风呼啸。强烈的摇撼中,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在顷刻间夷为平地。
整个华北大地在剧烈震颤。
天津市发出一片房倒屋塌的巨响。正在该市访问的澳大利亚前总理惠特拉姆被惊醒了,他所居住的宾馆已出现了可怖的裂缝。
北京市摇晃不止。人民英雄纪念碑在颤动,砖木结构的天安门城楼上,粗大的梁柱发出仿佛就要断裂的“嘎嘎”的响声。
在华夏大地,北至哈尔滨市,南到安徽蚌埠、江苏靖江一线,西到内蒙磴口、宁夏吴忠一线,东至渤海湾岛屿和东北国境线,这一广大地区的人们都感到了异乎寻常的摇撼。而强大的地震波早已以人们感觉不到的速度和方式传遍整个地球。
美国阿拉斯加帕默天文台骤然响起扣人心弦的警钟声。按规定住在离天文台只有五分钟路程范围内的四名地震学家和两名技术人员,急急忙忙地赶来观察仪器。他们发现在警钟敲响的时候,阿拉斯加州上下跳动了大约八分之一英寸。阿拉斯加州的居民们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震? 中国大地震?美国是否也会有大震?!
全世界的地震台都感到了来自中国的冲击力。虽然没有得到关于震中的确切情报,可是所有的地震学家都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发生。全世界的各大通讯社当日便公布了各地震台的记录结果——
美国全国地震情报中心称:中国北京东南一百英里发生地震。
美国地质调查所称:北京东南约一百英里,北纬39.6°,东经118.1°,在天津附近,发生八点二级地震。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称:中国发生七级以上地震,震中在北京附近。
美国夏威夷地震台称:中国发生八点一级地震,震中在北京附近。
美国阿拉斯加帕默地震台称:中国发生八点二级地震。
美国檀香山地震台称:中国发生八级地震。
日本气象厅称:中国发生七点五级至八点二级地震,震中内蒙古,即北纬43°,东经115°。日本长野地震台称:中国发生七点五级地震。
香港的英国皇家天文台宣布:中国发生的地震为八级左右震中:东经118.1°,北纬39.6°,距唐山极近。
……
一道道电波,接连不断地穿越太空。
然而,当时谁也想象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惨景:中国唐山,一座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已经在地球局部的震动中夷为平地!
中国新华通讯社于7月28日向全世界播发如下消息:
新华社1976年7月28日讯 我国河北省冀东地区的唐山-丰南一带,7月28日三时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天津、北京市有较强震感。据我国地震台网测定,这次地震为七点五级……

几天后,中国再次公布经过核定的地震震级:Ms七点八级。
谜一般的灾难。
谜一般的三时四十二分。
然而,这一切又都是怎样开始的呢?
▲大自然警告过
似乎是一场无法预料、无法阻止的浩劫。
可是,大自然又确实警告过。如果,在当时有一位能够纵览方圆数百里、通观天上地下以及种种自然景物的巨人,那么,对于地震前夕出现的不可思议、甚或是带有魔幻色彩的自然界的变异现象,他一定会感到震惊。正是这些大自然的警告,使得那些于灾难发生之后重新搜集起它们的地震学者们,毛骨悚然并深思。
只是,对于“7.28”来说,这一切都太晚了。

恐怖极了的鱼


●唐山八中教师吴宝刚、周萼夫妇——
1976年7月中旬,唐山街头卖鲜鱼的突然增多。他们只是奇怪,多少日子里难得买到新鲜鱼,为什么今天特别多,而且价格非常便宜。
“这是哪儿的鱼?”
“陡河水库的,”卖鱼人告诉他们,“这几天怪了,鱼特别好打。”
这一对夫妇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一场灾难已经临头。几天后,他们于地震中失去一儿一女。
●据蔡家堡、北戴河一带的打鱼人说——
鱼儿像是疯了。7月20日前后,离唐山不远的沿海渔场,梭鱼、鲶鱼、鲈板鱼纷纷上浮、翻白,极易捕捉,渔人们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好运气。
(歧门河闸附近,光着身子的孩子们用小网兜鱼;鱼儿简直是往网中跳,数小时就兜到几十斤鱼。)
●唐山市赵各庄煤矿陈玉成——
7月25日,鱼塘中一片哗哗水响,草鱼成群跳跃,有的跳离水面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鱼尾朝上头朝下,倒立水面,竟似陀螺一般飞快地打转。
……

失去“理智”的飞虫、鸟类和蝙蝠


●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长湖”号油轮船员——
据船员们目睹:7月25日,油轮四周海面上的空气咝咝地响,一大群深绿色翅膀的蜻蜓飞来,栖在船窗、桅杆、灯和船舷上,密匝匝一片,一动不动,任凭人去捕捉驱赶,一只也不飞起。不久,油轮上出现了更大的骚动,一大群五彩缤纷的蝴蝶、土色的蝗虫、黑色的蝉,以及许许多蝼蛄、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也飞来了。仿佛是不期而遇的一次避难的团聚会,最后飞来的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它傻了似地立于船尾一动不动。
●河北矿冶学院教师李印溥——
7月27日,他正在唐山市郊郑庄子公社参加夏收,看见小戴庄大队的民兵营长手拎一串蝙蝠,约有十几尺,用绳子拴着。他说:“这是益鸟,放了吧。”民兵营长说:“怪了,大白天,蝙蝠满院子飞。”
(无独有偶,就在那几天,天津市郊木厂公社和西营门公社都可以看见成百上千只蝙蝠,大白天在天空中乱飞。)
●唐山地区迁安县平村镇张友——
7月27日,家中屋檐下的老燕叼着小燕飞走了。
(同日,唐山以南宁河县潘庄公社西塘坨大队一户社员家,屋檐下的老燕也带着两只剩余的小燕飞走了?据说,自7月25日起,这只老燕就像发了疯,每天要将一只小燕从巢里抛出,主人将小燕捡起送回,随即又被老燕扔出来。)
……

动物界的逃亡大迁徙


●唐山地区滦南县奔城公社王东庄王盖山——
7月27日,他亲眼看见棉花地里成群的老鼠在仓皇奔窜,大老鼠带着小老鼠跑,小老鼠则互相咬着尾巴,连成一串。有人感到好奇,追着打,好心人劝阻说:“别打啦,怕要发水,耗子怕灌了洞。”
(同日,距唐山不远蓟县桑梓公社海河工地库房院子里,那几天有三百多只老鼠钻出洞子,聚集在一起发愣。)
●抚宁县坟坨公社徐庄徐春祥等人——
7月25日上午,他们看见一百多只黄鼠狼,大的背着小的或是叼着小的,挤挤挨挨地钻出一个古墙洞,向村内大转移。天黑时分,有十多只在一棵核桃树下乱转,当场被打死五只,其余的则在不停地哀嚎,有面临死期时的恐慌感。26、27两日,这群黄鼠狼继续向村外转移,一片惊惧气氛。
敏感的飞虫、鸟类及大大小小的动物,比人类早早地迈开了逃难的第一步。然而人类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来自大自然的警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毁灭生灵的巨大灾难已经迫近了。

不可捉摸的信息


大自然确实是在警告人类。
唐山东南的海岸线上,浪涛在发出动人心魄的喧响。7月下旬起,北戴河一带的渔民就感到疑惑:原来一向露出海面的礁石,怎么被海水吞没了呢?海滩上过去能晒三张渔网的地方,怎么如今只能晒一张渔网了呢?海滨浴场淋浴用房子进了海水。常年捕鱼的地区,也比过去深了。距唐山较近的蔡家堡至大神堂海域,渔民们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从来是碧澄澄的海水,为什么变得一片浑黄?在不平静的海的深处,就象有一条传说中的龙尾在摆动,在搅动着海底深处的泥土。
据当时在秦皇岛附近的海水里的一位潜泳者说,他看见了一条色彩绚丽的光带,就像一条金色的火龙,转瞬即逝。
水! 水也在向人类发出警告!
唐山地区丰润县杨官林公社一口深约五十多米的机井,从中旬起,水泥盖板上的小孔向外冒气。7月25日到26日,喷气达到高潮,二十米外能听见响声,气孔上方,小石块都能在空气中悬浮。
在唐山地区滦县高坎公社也有一口神秘的井。这口井并不深,平时用扁担就可以提水,可是在27日这天,有人忽然发现扁担挂着的桶已够不到水面,他转身回家取来井绳,谁知下降的井水又猛然回升了,不但用不着扁担,而且直接提着水桶就能打满水! 那几天,唐山附近的一些村子里,有的地方,池塘的水忽然莫名其妙地干了,有的池塘却又腾起了济南趵突泉那样的水柱。水! 忽降忽升的水! 它是在向人类传递大自然的什么信息啊?!
人类有时也收到了大自然的信息,可这些信息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距唐山二百多公里,海拔一千三百五十米的延庆县佛爷顶山上,有一台测雨雷达,附近还有一台空军的警戒雷达,26日、27日,都连续收到来自京、津、唐上空的一种奇异的扇形指状回波,这种回波和海浪干扰、晴空湍流、飞鸟等引起的回波都不相同,使监测人员十分惶惑。京、津、唐一带,什么时候出现了如此奇特的一个磁场呢?
人们就在那样一个强大的磁场中毫无知觉地穿行着。
7月27日,唐山北部一个军营里,几个士兵惊叫起来。他们发现地下的一堆钢筋,莫名其妙地迸发出闪亮的火花,仿佛有一个隐身人正在那里烧电焊。
在北京、唐山,半夜,不少人家中关闭了的日光灯依然奇怪地亮着。
如果这一切奇异的信息都能及时地被搜集、被集中、被输送、被处理,那么,关于灾祸的描述也许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样子。遗憾的是机会丧失了! 人们眨着大惑不解的眼睛,迷迷蒙蒙地,已不知不觉走到了7月27深夜。

大毁灭前的“7·27”深夜


●唐山市郊栗园公社茅草营大队 王财——
深夜十二点钟看完电影回家,看见出门前总赶不进院子的四只鸭子,依然站在门外,一见主人,它们齐声叫起来,伸长脖子,张开翅膀,扎煞着羽毛,摇摇晃晃地扑上前。王财走到哪儿,它们追到哪儿,拼命用嘴拧着他的裤腿。
●滦南县东八户大队 张保贵——
7月27日深夜久久睡不着,老听见猫叫。他以为猫饿了,起来给它喂食,猫不吃,依然叫声不绝,并乱窜乱跑。
(同日,唐山市栗园公社的王春,亲眼看见,他二大爷家里养的一只一年多的老母猫,隔着蚊帐挠人,非要把人挠醒不可。)
那一夜,唐山周围方圆几百公里的地方,人们都听见了长时间的尖利的犬吠。
●唐山市殷各庄公社大安各庄 李孝生——
他养的那条狼狗,那一夜死活不让人睡觉。李孝生睡觉时敞着门,狗叫不起他,便在他腿上猛咬了一口,疼得他跳起来,追打这条忠实的狼狗。
●丰南县毕武庄公社李极庄大队 刘文亮——
7月27日夜里,他是被狗叫吵醒的;当时,他家的狗在院内使劲挠着他的房门,他打开门放狗进来,狗却要把他拖出屋去。
●唐山市遵化县刘备寨公社安各寨大队 张洪祥——
他家的狗也不停地狂叫起来,一直叫到张家的人下了床,狗在张洪祥的兄弟腿上咬了一口,像要引路似的,奔向屋外。
●丰南县兰高庄公社于北大队 王友才妻——
那天晚上由公社回家刚走到门口,家里的公狗突然从门口向她扑来,阻挠她进院。
●大厂回族自治县陈福公社东柏辛大队 李番——
他亲眼看见,他家的母狗把7月15日生的四只小狗,一只一只从一个棚子里叼了出来。
●香河县周元大队 苏玉敏——
苏家的母狗,把7月21日生的三只小狗从窝里一个个地叼到空场地上,它甚至还刨了一个坑,把它们安放其中。
夜越来越深了。这是一个充满喧嚣的夜。7月28日就在这不安的气氛中来临了。
一时三十分,抚宁县大山头养貂场张春柱被一阵“吱吱”的叫声惊醒,全场四百一十五只貂,像“炸营”似的,在铁笼里乱蹦乱撞,惊恐万状。
与此同时,丰润县白官屯公社苏官屯大队养鸡场也出现了一片混乱:一千只鸡来回乱窜,上窗台嘎嘎怪叫。工作人员给它们喂食,它们毫无食欲,愈来愈慌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它们,有一二百只鸡在鸡舍内扇翅惊飞!
与此同时,丰润县左家坞公社扬谷塔大队饲养员陈富刚,在一个马车店里正起来喂料。他发现骡马在乱咬乱踢乱蹦,怎么吆喝也不管用。三点多钟,六十辆马车的一百多匹马全部挣断了缰绳,大声怪叫着,争先恐后跃出马厩,在大路撒蹄狂奔!
与此同时,唐山地区昌黎县虹桥公社马铁庄大队李会成亲眼看见:邻居家的二百多只鸽子突然倾巢而出,飞入房顶上空,盘旋着,冲撞着,久久不肯下落!
离那个恐怖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滦县安各庄的几个社员,惊叫着从一个水池里跳上来。那池子的水是从近旁一口热水井里汲取的,平时水温四十八至四十九度。这天凌晨他们几个出夜工的小伙子跳进池子洗澡,水竟已烫得无法忍受。他们纳闷,他们骂娘,他们独独没有想到,大地的震颤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了。昌黎县有几个看瓜的社员,看到距离他们二百多米远的上空忽然明亮起来,照得地面发白,西瓜地中的瓜叶、瓜蔓都清晰可辨。“怎么,天亮了?”丰润县一位中学生,揉着惺松的睡眼,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他见窗外十分明亮,连黄瓜架上的叶子都泛着白光,但一看表,才三点多钟。正奇怪,天色又变暗了,屋外如又墨染一般。那一刻,大地正沉浸于一片毁灭之前的宁静之中。
显然,在唐山地震前,许多人都接收到了大自然的警告信号。但是这些信号具有“不唯一性”——天气闷热也会使鸡犬不宁,连日多雨也会使井水突涨,人们也正是用最寻常的经验解释了那些“异常”。
1978年美国地质调查局出版的《地震情报通报》中,刊印了一张幽默照片:一只闭眼张口、惊恐惨叫的黑猩猩。照片上方写着:“为什么我能预报地震而地震学家们不能?”
这是人类的自责。然而人们常常忘了:人是社会的动物,即使在同大自然的斗争中,人也只是作为一个整体,才能显示出他们的力量。当人各自为战的时候,他并不比动物有更多的优越性。仅仅依赖本能,人甚至远不及动物。在地震这样重大而又神秘的自然灾害面前,人们没有形成一个防范的整体,没有相应的通讯渠道和手段对自然界的异常信息进行及时的收集和处理,他们怎能不被突降的恶魔各个击破?
永远记住大自然的警告吧!

▲目 击 者 言
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份逼真的史料,我一次又一次寻找他们。是的,灾难突发于万籁俱寂的夜间,亲眼看见地震发生全过程的人十分罕见。笔者仅将九位被采访者的录音整理成文,录以备考。

李洪义(二五五医院原传染科护士):
那天晚上,我值后半夜班。上半夜又闷又热,人根本就没睡着。十二点接班后,困得不行,在病房里守到三点半光景,我就跑到屋外乘凉。我记得我是坐在一棵大树下,一个平常下棋用的小石桌旁边。
四周围特别安静。我好奇怪,平时这会儿,到处都有小虫子叫,青蛙叫,闹嚷嚷的;可眼下是怎么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得反常,静得叫人发怵。
突然间,我听见一个古怪的声音,“吱——”从头顶飞过去。像风?不。也不像什么动物的叫声。说不清像什么,没法打比方,平时就没听见过这种怪声音。那声音尖细尖细,像一把刀子从天上划过去。我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抬头看天,阴沉沉的,有一片奇形怪状的云彩,说红不红,说紫不紫,天幕特别得昏。我心想:“是不是要下雨啊?”起身就往屋里走。
可是人莫名其妙地直发慌。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像有人随时会从身后追过来,要抓我。我平时胆子挺大,太平间里也敢一个人站,可那时却害怕得要命,心怦怦乱跳,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可穿双拖鞋又跑不快。
我回了一下头,见西北方的天特别亮,好像失火了,又听不见人喊。到处像死了一样。我越发紧张,赶快逃进屋子,一把拧亮电灯,又把门插上。
这时我就听见了“呜——呜”的巨响,像百八十台汽车在同时发动,“糟了!”邢台地震时我在沧州听见过这种声音的。我立刻想到:是地震。
说话间房子猛烈摇晃起来。桌上的暖瓶栽下地。炸了个粉碎。我用力打开门,只开了一小半,冲出房子,冲向那棵大树。
我紧紧抱住大树。黑暗中,只觉得大地晃晃悠悠,我和大树都在往一个万丈深渊里落、落、落。周围还是没声音,房子倒塌的声音我根本没听见。只看见宿舍楼的影子,刚才还在,一会儿就没了。
我伸出手在眼前晃,可什么也看不清。
我吓傻了,拼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噢………”
田玉安(唐山丰南县稻地大队农民):
嗨,那一宿,真吓人。
地震时我还在外边打场。咋干得这么晚?都因为我们的那个队干部,他升队长不几天,新官上任,三把火刚烧起来,非要我们连夜干活,说是怕误农时。这话也是,那些天连着下雨,麦子都快霉坏了。没法子,只得加班加点。
打到十二点,停了电,脱粒机没法转了。我们就嚷嚷:“回家睡觉吧!”队长却正在兴头上:“不行! 都等着! 啥时来电啥时打!”
没想到他这话还救了好几条命。
大伙儿骂骂叽叽坐着等,骂到两点钟光景,真又来电了。一阵猛干,三点多就完了事。别人拾掇工具回村去,我和两个人留下扫场子。
猛然间,像当头挨了一个炸雷,“轰隆隆——”地动山摇! 我像让一个扫堂腿扫倒在地,往左翻了个个儿,又往右打了个滚,怎么也撑不起身子。场上的电灯一下子灭了。
一扭头,妈呀,吓死人! 一个大火球从地底下钻出来,通红刺眼,噼啪乱响,飞到半空才灭。天亮以后,我看见火球蹿出的地方有一道裂缝,两边的土都烧焦了。
姜殿威(开滦印刷厂老工人):
地震时,我正在凤凰山公园门口打太极拳。
我血压高,呆病假,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学了一套“二十四式”,那人天天三点钟起早,我这当徒弟的也得一样。7月28号早上,我们三点半来钟就在公园门口碰头了,一块儿去的还有一个姓唐的。
我们闲聊了几句,刚刚摆开架式想打拳,就听见“呜——呜——”声响,像刮大风,又像旧社会矿上的“响汽”。那时我面冲西南,老头儿脸朝东北,就听他大喝一声:“不好! 失火了!”我一扭头,见东北边火红一片!
人还没反应过来,地就颠上了。起先是没命地颠,跟着是狠狠地晃。那姓唐的紧紧扒住公园的铁栏杆,我和老头儿就叉开双腿,死死抱在一块儿。一开始我们俩还说话,我说:“地动山摇,花子撂瓢,明年准是好收成!”老头说:“不,是失火!”我说:“不,是地震!”
没争两句,就觉一阵子“噜松”——人像搁在一个大筛子上一样,被没完没了筛着!
“哗啦啦——”公园的墙倒了。紧接着,对面一个大楼也倒了,眨眼的工夫! 只听砖头瓦块哗哗地响,满天尘土,乌烟瘴气。可坏了!”我说:“快家去抠人要紧!”
我家离得不远,就在铁路边上。可我跑到了铁路,就傻眼了,怎么也找不着家——我们家周围那整个一片房子都平了!
张以喜(柏各庄农场附近前李庄社员):
7月27号晚上,我装好了一辆草车,是辆单轱辘车,那辆车的苇草要往收购站送。
第二天地震那会儿,我正赶夜路走在半道儿上,就是那段从军垦农场到小集镇的油漆路(柏油路)。突然间,就听东北方向一声山响,有闪电光,马上又有下暴雨似的声音传到身边。只觉得车子前沉,人脚轻,我攥着车把一下子身子悬了空,一会儿,又落了地。
就在这时,我看到路边的小树树身弯到了平路上,树梢直扫地。我看得清楚极啦!
我稍稍回过神儿:“是地震吧”想跑,脚动不了,不听使唤了。约摸一分钟,脚才可以挪步。回头一瞧,路已不平,不能走车。我连忙扔下那车草,没命地往家跑。道上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一个个没魂儿似的,慌慌张张地在你问我我问你:
“你家炕上喷水了没有?”
“你家院儿里冒没冒沙?”
路边有的人家,地面喷水已经漫了整个院子,喷出的沙像一个小坟包,吓得那些人直往大树上面爬。
杨松亭(煤气公司基建科干部):
地震发生前,闷热闷热,有雾气沼沼的感觉。
那年我十六,初中毕业后没工作,在路北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防范组临时帮忙,抓小偷、“流窜犯”。7月27号晚上,我们在长途汽车站那块巡逻值班,因为那儿人特别多,特别乱。28号三点多钟,没啥事了,我们哥儿几个在汽车站旅馆前头坐着聊天,突然,屁股底下猛力颤动起来,耳边像有老牛吼叫,又像是人立在大风口上听到的声响,吓得我们跳起来就往马路当中跑。路挺窄,我们又怕房子倒下来压着,又怕路灯掉下来砸着,可路灯一下灭了!
我和一个叫王国庆的抱在一块儿,可是撑不住,像有双手硬把我们撕扯开,我们都摔倒了。强站起身,又来一人,三个人撑在一起,还是撑不住。人像站在浪尖甲板上,你也晃我也晃,我们就蹲下来,互相死扒住。地在狠劲地颠,脚都颠麻了。
就在这时候,就听见了“砰! 砰! 砰!”房倒屋塌的巨响,就闻到了一股子呛人的灰土味儿。成群的人涌到了路上,可谁也跑不快,摇摇晃晃,一步一个跟头。我看见三个卖烟酒糖块的女人逃出了售货棚子,可是车站饭店那个正在做豆腐脑的女人却没逃出来,不知是叫啥家伙砸中了,她一脑袋扎在了滚开的锅里。
张克英(唐山火车站服务员):
地震时那一声巨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真吓死人啦。
那天我两点多钟起来值班,在问讯处卖站台票。三点多光景,听见有人喊:“要下雨啦,要下雨啦。”我赶紧跑出去搬我的新自行车,只见天色昏红昏红,好像有什么地方打闪。站着广场上的人都往候车室里涌,想找个躲雨的地儿。
那光景,候车室里有二百多人,接站的,上车的,下车后等早班公共汽车的,闹嚷嚷一片。我还记得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要找我买站台票,接北京来的车,我说:“这会儿没车,五点以后再买吧。”他俩也不走,就在窗口等着,谁想到就这么等来了大地震!
地震来以前,我正隔着玻璃窗和陈师傅说话,商量买夜餐的事,我让他带两个包子来,话还没说完,就听:“光!!!”那声响啊! 把人都震懵了。我觉得是两个高速行驶的车头对撞了! 没等喊出声,整个候车室灭了灯,一片漆黑。房子摇晃起来,候车室乱作一团。喊爹的,叫妈的,人踩人的,东西碰东西的,什么声音都有。先是听见“扑通! 扑通!”吊灯和吊扇落下来砸在人脑袋上的声音,被砸中的大人孩子一声接一声地惨叫。不一会儿,“轰隆隆”一声,整个儿车站大厅落了架,二百多口子人哪,差不离全给砸在了里面!
我多亏房门斜倒在“小件寄存”货架上,把我夹在中间,没伤着要命的地方。我听见离我很近的两声惨叫:
“哎呀——”
“妈呀——”
我听得出,是那等站台票的一男一女。他们只喊了这一下,再没有第二下……
刘勋(唐山市第一医院医务处副处长):
7月28日凌晨三点半,我睡得正香,就听有人敲我家门:“刘大夫! 刘大夫!”声音特别焦急。开门一看,是郊区医院的王开志,他说:“前两天咱们一块儿做手术的那个病人,情况够呛,你是不是辛苦一趟去看看? 车已经开来了……”
这次出夜诊实在是太碰巧了。我穿上衣服,刚和王开志迈出门坎,地震就来了!
先是晃,天旋地转,晃得人站不住,又挪不开。再就是,脚底像过电似的。紧接着,房上的砖瓦就开始飞下来,也怪,“噼里啪啦”地砸地身上,一点地不觉得疼,只觉得慌。那“呜呜”的地声太瘆人了。我看过一部火山爆发的记录片,火山口像有一锅铁水在咕嘟。地震那一刻,我觉得比站在火山口还害怕,人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节律完全乱了。四周一片漆黑,烟气腾腾……房倒屋塌!
不一会儿,人忽然可以跑出来。我自己也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跑起来的。可是才跑了三四步,就觉得脚下不对劲,一看,呀! 我怎么已经上了房顶!
张俊清(唐山发电厂工人):
地震时,我正在锅炉控制室值班。突然房子摇起来,所有仪表的读数都出现异常。刹那间,整套设备自动掉闸,全厂一片漆黑!
我一屁股摔倒了。控制室里,椅子翻了,水瓶砸了,挂在墙上的安全帽、工具包,手电棒噼啦落地。我抓住一个电棒,立即做水汽隔绝处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电网发生了最怕人的事故,得赶紧恢复!
冲出控制室,楼房嘎嘎地响,砖头乱砸,只见灭了火的八号和九号锅炉,煤烟倒流,从锅炉底部呼呼地倒卷出来。我们全被滚烫滚烫的煤烟和粉尘包裹住了。只听黑烟中传来喊声:
“现在是地震! 总值班长有命令,不准离开岗位,擅离职守的要负法律责任!”
全厂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房在倒,地在颤。蜂鸣报警器“嘟! 嘟! 嘟!”地响,还有电铃,小喇叭,都一齐发疯似的叫。最怕人的是几台锅炉发出的排气声。由于安全阀这阵儿起作用了。锅炉里的水蒸气,以每平方厘米一百公斤的压力猛劲喷射出来,发出扎耳的尖声。所有的人都被这尖声惊呆了,它比几百台火车头一块喷汽的声音还要响,就像要把人的心切烂撕碎!
▲濒死的拂晓
唐山第一次失去了它的黎明。
它被漫天迷雾笼罩。石灰、黄土、煤屑、烟尘以及一座城市毁灭时所产生的死亡物质,混合成了灰色的雾。浓极了的雾气弥漫着,飘拂着,一片片,一缕缕,一絮絮地升起,像缓缓地悬浮于空中的帷幔,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废墟,笼罩着这座空寂无声的末日之城。
已经听不见大震时核爆炸似的巨响,以及大地颤动时发出的深沉的喘息。仅仅数小时前,唐山还像一片完整的树叶,在狂风中簌簌抖动;现在,它已肢残体碎,奄奄一息。灰白色的雾霭中,仅仅留下了一片神秘的、恐怖的战场,一个巨人——一个20世纪的赫拉克力士奋力搏斗之后留下的战场。所有的声息都消失了。偶尔地,有几声孩子细弱的哭声,也像是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那般深幽,那般细长,像幻觉中一根飘飘欲断的白色的线。
——空空凝视着的不再合扰的眼睛;
——冰冷了的已不会再发出音响的张着的嘴;
唐山,耷拉着它流血的头颅,昏迷不醒。淡淡的晨光中,细微的尘末,一粒粒、一粒粒缓慢地飘移,使人想起濒死者唇边那一丝悠悠的活气。
一切音响都被窒息了,一切生命都被这死寂的雾裹藏了。
朦朦大雾中,已不见昔日的唐山。笔者仅据当年目睹及查阅资料在此录下几个角落的情景:
●三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唐山矿冶学院图书馆藏书楼,第一层楼面整个儿向西剪切滑动,原三层楼的建筑像被地壳吞没了一层,凭空矮了一截:
●唐山火车站,东部铁轨成蛇行弯曲,俯瞰,其轮廓像一只扁平的铁葫芦;
●开滦医院七层大楼,成了一座坟丘似的三角型斜塔,顶部仅剩两间病房大小的建筑,颤巍巍地斜搭在一堵随时可能塌落的残壁上。阳台全部震塌,三层楼的阳台,垂直地砸在二层楼的阳台上,欲落未落;
●唐山市委宿舍楼的一扇墙面整个儿被推倒,三层楼的侧面,暴露出六块黑色的开放着的小空间,一切家庭所用的设备都还在,完整的桌子、床铺,甚至一盏小小的台灯;
●凤凰山脚下的外宾招待所,两层楼的餐厅仅剩下一个空空的框架,在没有塌尽的墙壁上,华丽的壁灯还依稀可见;
●唐山第十中学那条水泥马路,被拦腰震断,一截向左,一截向右,错位达一米之多;
●吉祥路两侧的树木,在大地震动的那一瞬间,似乎曾想躲而避之,有的树欲“逃”,并已跨离树行,却又被死死地扯住,错位的树与树行,相距一点五米;
迁安县野鸡坨公社卫生院,一侧门垛整个儿向南滑去,斜倚在另一个门垛上;而开平化工厂厂门的高大门垛,在地震的那一刻,也仿佛被一双巨手扭断,成左旋而倾斜;
………
更为惊心的是,在“7.28”地震地裂缝穿过的地方,唐山地委党校、东新街小学、地区农研所以及整个路南居民区,都像被一双巨手抹去了似的不见了。仿佛有一个黑色的妖魔在这里肆虐,是它踏平了街巷,折断了桥梁,掐灭了烟囱,将列车横推出轨。一场大自然的恶作剧使得唐山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冰冷的机器残骸,斜矗着的电线杆,半截的水塔,东倒西歪,横躺坚倚,万人坑里根根支棱着的白骨。落而未落的楼板,悬挂在空中的一两根曲弯的钢筋,白色其外而内里泛黄色的土墙断壁,仿佛是在把一具具皮开肉绽的形容可怖的死亡的躯体推出迷雾,推向清晰。20世纪70年代的死亡实况,就这样残酷地被记录在案了。
浓浓的雾气中,听不见呻吟,听不见呼喊,只有机械的脚步声,沉重的喘吁声,来不及思索的匆匆对话,和路边越堆越高、越堆越高的尸体山! 头颅被挤碎的,双脚被砸烂的,身体被压扁的……
陆军二五五医院护士李洪义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个孕妇已快临产,她人已断气,下身还在流血。
二五五医院外一科副主任张木杰亲眼看见一位遇难者,眼球外突,舌头外伸,整个头颅被挤压成了一块平板;另一位遇难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脚却已模糊难辨。
开滦医院医生谢美荣,讲述她心爱的孩子时说,儿子死去时,头上还压着一本掀开的小说《剑》,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翻完这本书了,就像他短暂的生命,也不可能继续到它最后的一页。
这无疑是人类史上最悲惨的一页。无辜的死难者,几乎都是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突如其来地推向死亡的。太匆忙、太急促,死亡就发生在一刹那间。
惨淡的灰雾中,最令人心颤的,是那一具具挂在危楼上的尸体。有的仅有一双手被楼板压住,砸裂的头耷拉着;有的跳楼时被砸住脚,整个人倒悬在半空。他们是遇难者中反应最敏捷的一群:已经在酣梦中惊醒,已经跳下床,已经奔到阳台或窗口可是他们的逃路却被死神截断了。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在三层楼的窗口已探出半个身子,沉重的楼板硬落下来把她压在窗台上。她死在半空:怀里抱着孩子,在死的一瞬间,还本能地保护着小生命。随着危楼在余震中摇颤,母亲垂落的头发在雾气中飘摇。
一座城市毁于一旦,在中国历史上有过这样的惨例么? 1556年陕西大地震,1920年甘肃大地震,都未曾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城市,——尽管如此,惨重的伤亡已令世代震惊。而今天,被七点八级地震所击中的唐山,却是一座有一百万人口城市。
一片废墟。
在路南区小山街道,有一位幸免遇难的老太太从瓦砾中挣扎着钻出来。眼前的一切,使她呆呆地翕动着嘴,说不出一句话。这条老街,这条历史悠久的街。这条繁华一时的老街,就像她满头飘动的丝丝银发,它如今在哪里? 许多年之后,当她常常孤零零一人站在那片废墟上时,她呆滞的目光中还有几分犹豫,像在追忆以往,又像在追寻现实。“大世界”商场在哪里?听评戏的“唠子院”(剧场)在哪里?那些杂耍场呢?那些澡塘、药铺呢? 那些布店、刻字店、“委托店”呢? 那些出售“棋子烧饼”、“开平麻花”、“唐山熏鸡”的小铺子呢? 还有她们——从前天天在一起拎菜篮上街的老姐妹们,她们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片死寂。路都没有了,只有从一行歪歪倒倒的电线杆上,才能分辨出那是老街。因为它本来是那么窄小,两边的老楼塌下来,整个儿把它填平了。早起的清洁工,运粪的马车,都被埋葬在窄窄的老街上。更悲惨的是小巷两侧的平房区,就这样被恶魔一脚踩平,像踩碎了一堆蛋壳。此时,这里变成了空旷得骇人的广场,阴风凄凄,只有些许人影,在僵死般伫立着。
唐山人伫立着。在那些被浓雾裹着的废墟上,在那些被浓雾裹着的大路边,他们呆呆地伫立着。许多人还在噩梦之中:是原子弹爆炸? 是煤矿失事? 他们不知道擦去脸上流动着的血,不知该怎么抢救地狱中的亲人,连自己站在什么地方都忘了。有人不知为什么,手里攥着一只死鹅,怎么也不撒手;有人眼盯着放在脚盆里的死孩子,半天不动一动。许多人赤身裸体,那些只戴一个胸罩的姑娘,甚至忘了找件衣服遮身……这些默默喘息着的尚存的生灵,就像那一座痛苦地拦腰扭转过去的门柱,已经没有力气,也没丝毫欲望去叫喊了。沉默。黯淡的目光。僵硬的四肢。凝冻的血液。这就是濒死的一切。
一位名叫陆实的唐山人,震后在一篇回忆录中这样描写他在那个拂晓见到的幸存者们:
……因为大都是光着身子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所以用什么遮体的都有。有相当一部分人(不分男女)都穿着宽袍大袖、长及脚面的外国睡衣,我知道这是从服装厂弄出来的出口服装;几个小伙子身穿灰制服,头戴新四军帽,有两个居然戴着日本战斗帽,还有一个光着膀子穿着日本马裤,这一定是京剧团的戏装,因为这都是《沙家浜》里的东西。有个拄棍子的白胡子老头,光着干瘦的身子,下边却围了一条姑娘穿的花布裙。一个十多岁的小孩搀着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那人腿受了伤,一拐一拐的。他右手搭在小孩肩膀上,左手却紧握着一把鱼皮鞘的宝剑,鲜艳的桔红色灯笼穗飘然地在他腿边荡来荡去。大概是祖传的吧!
………

形形色色的人群,在灰雾中晃动着。他们惊魂未定,步履踉跄,活像一群游梦者,恍恍惚惚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上。他们的一切都是麻木的:泪腺、声带,传导疼痛的神经。谁也想象不到这场浩劫的规模,他们无暇思索,无暇感觉,甚至来不及为骨肉剥离而悲恸。
太阳出来了。当这轮火球像往常一样高高悬起的时候,大雾中,也仅像一张圆圆的薄薄的淡色的剪纸,在这片浓极的濒死的雾中滑动。但是,炽热的光终究使浓雾开始变薄,开始流动。笼罩着雾的废墟出现了嗡嗡的声浪,那声浪像来自大地的深处,低低地,动荡地,不安地,它预示着昏迷中的濒死者又开始疼痛,又开始痉挛。昏迷中的唐山即将苏醒。当雾就要散尽的时候,惊恐着的人们,发现两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同样惊恐的狼。它们相依着,站在远处黑色的废墟上,孤独地睁着惊惧的眼睛,余悸未消地喘息着。突然,它们纵身一跳,仿佛重受惊吓似的又飞快地奔窜起来,它们跃过断墙,跃过倒塌了的屋顶,跃过那一堆堆暴露在旷野中的尸体,箭一般地在凤凰山脚下转着圈子,像是在寻找一条求生的路。茫然之中,它俩双双奔上凤凰山顶。断崖上,它们终于站住了,石雕一般。面对这样一片灾难的海洋,它们发出了酷似人声的凄厉的嗥叫。
“7.28”的清晨,残雾以及这充满恐怖的狼嗥,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如果当时有一位建筑学家就站在历史学家的身旁,那么,我想他的眼光一定不是悠远的,而是现实的。
他看到的烈度为十一度的极震区,就位于唐山市区——东起近郊越河公社,西至土产仓库、矿冶学院,南到女织寨公社,北到煤研所、二十一中一线,等震线成椭圆形,长轴十一点五公里,短轴三点五至五点五公里,面积约为四十七平方公里。
十度区:东起古冶、大庄坨公社,西达兰高庄公社,南至丰南稻地镇、董各庄公社,北到付家屯公社和王楼庄公社,面积约为三百二十平方公里。
九度区:东起滦县霍庄一带,西至宁河岳龙庄、小张庄一带,南达丰南县小集、蜂坨、西葛庄一线,北到丰润县新庄子、李庄子一线,面积约一千四百三十平方公里。
八度区:东起卢龙县石门,西至宝坻县林亭口,北起丰润县北部的火石营,南到渤海边,面积约为五千四百七十平方公里(天津边的破坏已达八度)。
七度区:东起抚宁县磨姑营、枣园,西至黄骅县的歧口,北达三河、蓟县、遵化以北,面积约为二万六千平方公里。
在极震区内,工业厂房绝大部分倒塌毁坏,厂房屋盖大面积塌落,围护砖墙特别是外包砖墙,柱间支撑严重变形,钢筋混凝土的柱子开裂、挤酥,或折断。多层厂房的破坏尤为严重。而所有民用住房——多层砖混结构房屋全部倒塌。许多新建筑的用砖质量低次,近似沙砖,震动中几乎全部碎成了拳头大的砖砾。房屋砖墙倾倒,预制板的屋盖、楼板散落,造成严重伤亡。
而农村房屋——绝大多数是砖石、土墙承重,上覆由炉渣和白灰混合的厚焦子顶重屋盖,此类房屋在烈度八、九度区已破坏严重,十度区大量倒塌,在极震区更是荡然无存。倒塌原因主要是墙体强度低、屋盖重,连接不牢靠。
房屋,本是人类保护自己、抗风御雨的处所。人类在自己的发展史中,从穴居野处到学会建筑房屋,从建造草、木的房屋到营造砖、石、金属的房屋,他们的栖身之处在不断地改善着,进化着。然而在一场大地震中,人类却首先直接死于倒塌的建筑物! 房屋,使灾难变本加厉,它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成了人类的坟墓,在唐山城乡总计六十八万二千二百六十七间、一千零九十三万二千二百七十二平方米的民用建筑中,竟有六十五万六千一百三十六间、一千零五十万一千零五十六平方米在地震中倒塌和遭到严重破坏!
这一切确实是令人震惊的。唐山是历史上不曾记录过破坏性地震的地区,在城市建筑上,是一个不设防的六度区。可是偏偏在这里,发生了震级为七点八级、烈度为十一度的强震!
显然,建筑学家特有的目光还会注意到另一些房屋。在十度区,竟然有一座八层高楼完整的框架独立于废墟之上,这是尚未完全竣工的新华旅馆主楼。该楼原设计是内框架外墙承重结构,海城地震后,又在周边承重外墙中续加了十二根构造柱,结果经受强震而未倒。还有一些形体简单、开门较小,高度较矮、屋盖较轻的房屋,也幸免遇难。
面对着几十万唐山人死伤于不坚固建筑的冷酷事实,那些“幸存”房屋,会引起建筑学家多少痛心的思考和沉重的惋叹!
我又想到,如果当时,有一位经济学家俯瞰唐山废墟,那么他看到的将会是一连串沉默着的却又是触目惊心的数字。
唐山,华北着名的工业城市。它的面积约占全中国的万分之一,人口约占全中国的千分之一,而产值,约占全中国百分之一!
唐山素有“煤都”之称,它以当时全国最大的煤矿开滦矿为主体,形成了自己的重工业体系。开滦煤矿的煤炭产量,占全国的二十分之一,在整个国家的经济生活中,它起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它的煤种以炼焦配煤——肥煤为主,煤炭除供鞍钢、首钢、本钢、包钢以及京津沪地区生活用煤外,还远销日本和朝鲜。
唐山的电力工业也是举足轻重的。1976年正在兴建中的陡河电站,是华北电网的主力电站之一,是我国最大的火力发电站。
唐山还是着名的“华北瓷都”。唐山陶瓷有着和景德镇陶瓷一比高下的竞争力,从全国解放至1975年,唐山陶瓷业的总产值超过十亿元。
还有冶金业,还有纺织业,还有水泥、汽车、机械制造……许许多多极其重要的企业!
然而此时,整个唐山——这座河北省最大的重工业城市,却几乎已经看不见一根直立的烟囱。作为一个巨大的经济生命体,它已经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没有了流动着的血液。
只见瓦砾一片。
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中国国家经济大厦的一根极为重要的支柱,便被无情地摧垮了。一种强烈的经济震波,将传遍华北,传遍中国。整个中国的经济结构将发生强烈的摇撼。——难道还有比摧垮一个重要能源基地更可怕的吗?
毫无疑问,唐山经济在“7.28”地震中的可计算的直接损失达三十亿元以上!
用于救灾和重建的投资几乎是无法计算的……
1835年3月4日,伟大的进化论者达尔文来到刚刚发生过强烈地震的智利康塞普西翁市,面对一片废墟,他发出了由衷的感慨:“……人类无数时间和劳动所建树的成绩,只在一分钟之内就被毁灭了;可是,我对受难者的同情,比另外一种感觉似乎要淡薄些,就是那种被这往往要几个世纪才能完成,而现在一分钟就作到了的变动的情景所引起的惊愕的感觉……”
这也是无数中国人对唐山蒙难日——“7.28”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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