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儿》(原文全文)

多少年没有再见过糖人了。每当看到小朋友们拿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小人、小猫、小兔、小鸡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糖人儿，想起小时候我曾经得到过的一个糖人儿!

那一年，我十岁。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见大队部的门口围着一伙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在人群中高声叫着：“两毛一个，两毛一个，先玩后吃，甜得你直哆嗦!”他吆喝完了，就从一个木桶里抓出一团红红的稀泥，又说：“这是糖稀。”用嘴嘬了一下，啧啧嘴，“嗬，真甜!”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管插到糖稀中，嘴含着小管，两边腮帮鼓了起来，那样子象含着两个核桃。一会儿，那核桃越来越小，糖稀却膨胀起来，样子象个乒乓球。他不吹了，用手捏住插管的地方，把小管拔下来放在口袋里，又捏了捏“乒乓球”。奇怪，“乒乓球”变成了小兔子! 他用一截细秫秸插在小兔子的腿上，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那小兔子的皮肉薄薄的，象用一张透明纸做成的。他又举着在我们面前晃了晃，说：“好看吧，快回家拿钱，两毛钱一个，要小人、小猫也行。快去，来晚了，我可走了!”我们便跑回家，向父母要钱去。

我刚进门，见院子里放着辆自行车。透过玻璃，我看见是在天津工作的表叔来了。母亲正和他说话。我一进门，表叔便亲热地摸着我的头说：“都这么高了，上几年级了?”我没心回答表叔问话，下意识地去摸母亲的衣兜。我知道，我们家的“银行”就在那里。每次我要钱买本子，买笔，母亲都盘问再三，然后慢慢从中摸出零钱来。如果没有零钱，母亲便把一张大票子给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我应找回多少钱，回来后母亲还要一分一分地点清楚，放入衣兜。那时，我们家正攒钱盖房子，母亲是绝对不许我乱花一分钱的。我也知道钱来得不容易，但我经不住那糖人的诱惑，便鼓足勇气，向母亲哀求道：“娘，给我两毛钱，我买个糖人!”

母亲的脸抽搐了一下，表叔紧接着说：“我这里有。”说着，就掏自己制服口袋。母亲赶忙拉过我，用左手拉住表叔的胳膊，忙说：“我这儿有零钱。”右手在衣兜里直摸，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两角的钞票，急忙塞到我手里，并用力推了我一把，“快去吧!”我知道母亲很生气，她那一推，力量很大，我险些摔倒。不管这些，有了钱，我能买上糖人儿了。

我的那帮小伙伴，一会儿都回来了。他们手里有没有钱，看表情就知道：眉开眼笑的，有;垂头丧气，不好意思靠前的，没有。我手里有钱，自然是很高兴的，故意向那帮有钱的小伙伴跟前凑，他们买了好几样，小兔、小猫、小狗什么的。我买了个孙悟空。

这个孙猴子，可精神呐! 它紫铜色的装束，浑身还闪闪发光，象个身着铠甲的武士;身长不过六厘米;下巴挺尖，向前凸出;在凸出的下巴上，用秫秸皮拉了一道印，成了嘴。它的手抱在一起，金箍棒夹在腋下。真漂亮!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下午放假，我们可以任意地玩。我肚子有点饿，但我不愿回家：我知道，来了客人做顿好吃的，不会有我的份，我见了反而馋得慌。反正篮子里有窝窝头，橱子里有咸菜，什么时候回去吃都一样。我们轮流传看，轮流把玩，谁也舍不得吃。我瞧那金箍棒歪了，一摸，唉呀，掉了! 大家都凑上来瞧。我用手捏，想替它粘上，却怎么也粘不上。唉，真扫兴。我一生气，把金箍棒朝嘴里一放，嘿，酥甜酥甜的，就象前些天母亲给我的那块酥糖。那块糖有糖纸粘着，啃都啃不掉，我只得连纸都放进嘴里，嚼烂了再将糖纸吐出来。现在，我舍不得咽下金箍棒，用舌头裹着它一圈一圈地在嘴里磨。小伙伴们馋极了，但他们却舍不得把兔子腿和猫爪子吃掉。我一不小心，咕噜一声，把金箍棒咽了。咂咂嘴，觉得嘴里空荡荡的。唉，真后悔。

断了金箍棒的孙悟空我也喜欢。我想叫母亲看到它，最后让母亲也尝一点。我高兴地走回家。表叔走了，母亲坐在屋子里，脸色很不好。见我举着孙悟空，气得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头，说：“当着客人要钱，没出息! 下次再这样，非让你爹打你不可!”

这是我记忆中母亲唯一一次冲我发这么大的火。

我害怕，小声说：“娘，下回我不要钱了!”

娘把我搂进怀里，说：“孩子，不是娘舍不得，是咱家日子不宽绰呀!”一滴眼泪掉在我的手上。我也哭了。

我把那个没有金箍棒的孙悟空插在拒子上的瓶子里，天天放学回家都要看它一眼。几天后，我放学回家，发现孙悟空不见了。娘说：“你表姐带着青儿来了，孩子要玩，我给他了。你也大了，等着吧，以后有卖的，娘再给你买!”

我点点头，两滴眼泪掉下来。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想要糖人儿了。

198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