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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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绘画》(原文全文)

一百二十二年前的春天,“现代绘画之父”塞尚还是一位形象古怪的“外省青年”,他推来一部手推车,上面放着两幅大油画,光临了巴黎一年一度的美术展览会。他那棕色鬈曲的浓发,在一顶低檐阔边的帽子下露出来,脸部几乎藏在一把深色的大胡子里,只有那双深沉的眼睛又大又黑,而且显得颇为傲慢。这是沙龙展品收件的最后一天,这位“外省青年”在一群朋友的陪同和帮助下,把他的画搬下来,放...

一百二十二年前的春天,“现代绘画之父”塞尚还是一位形象古怪的“外省青年”,他推来一部手推车,上面放着两幅大油画,光临了巴黎一年一度的美术展览会。他那棕色鬈曲的浓发,在一顶低檐阔边的帽子下露出来,脸部几乎藏在一把深色的大胡子里,只有那双深沉的眼睛又大又黑,而且显得颇为傲慢。这是沙龙展品收件的最后一天,这位“外省青年”在一群朋友的陪同和帮助下,把他的画搬下来,放在评审团的面前,期待着人们的尊重和赏识。然而,平庸的上流社会评审团却断然拒绝了他的画。

劝促塞尚和他一同离家来向巴黎挑战的左拉,却比他这位故乡的亲密朋友走运得多。普法战争之后,左拉写道:“塞尚,一个新的巴黎即将诞生,我们的时机来到了。”然而,战后的巴黎,也只有对于左拉来说,才是意味着快乐和希望的新纪元。塞尚每年送往巴黎沙龙的作品都遭落选。但他却仍然无意去迎合沙龙。塞尚决不趋迎时尚。当左拉的地位由于《娜娜》的出版而成功地上升时,他开始对塞尚无视社会习惯表示为难。面对左拉家里那些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们,塞尚故意穿着笨重的乡村靴子和没有式样的旧衣服,丝毫不理会巴黎所讲究的风度,带着不耐烦的神气,矜持地坐着。忽而大声埋怨太热,脱去外衣只剩下衬衫,那双固执的黑眼睛转向满座受惊而且愤怒的宾客。塞尚就这样以带着几分天真的粗野,对朋友们的虚荣心和社交上的装模作样加以戏弄。

塞尚在巴黎结识了莫奈、毕沙罗、雷诺阿等画家。他跟随毕沙罗到蓬图瓦兹的小店里租了一个房间,开始户外作画。瓦兹河岸人迹稀少,四周的田野宁静冷落。他们都一样地全神贯注,忘却时间,无视气候的恶劣和不舒适。塞尚经过断断续续的失望和沮丧,而重获信心,往往注视着风景十几分钟之后再动笔,经过几百个小时的沉思、观察和精心描绘,以快速的倾斜的笔触达到效果。此时塞尚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屈不挠的表情,它锐利而警惕地凝视着,没有什么可以逃避这样的眼光。

然而,巴黎的经历对于塞尚来说仍然如面恶梦。1874年印象派第一次展览会,毕沙罗主张塞尚参加,他拿出了《缢死者之家》及其它三件作品;然而,这次展览会迎来的却是全社会的愤怒、惊奇、咒骂和厌恶。1876年他没有参加印象派第二次画展。1877年第三次展览时,塞尚送去十四幅作品。这次展览会煽起的却是更为激烈的风暴,塞尚被当做主要的诅咒目标。艺术史上极少有人象塞尚这样被弄得声名狼藉。

这种经历使塞尚厌倦和憎恶,他不再对公众有所要求或寄于期望。他离巴黎而去,引退到故乡艾克斯。此后三十年的岁月里,他都只是孤独地自己画画。他象一个为艺术而苦修的隐士。每日清晨去做弥撒,八点种已在室外的画架旁边,逢到天气恶劣,就在画室工作,他整天迷于绘画,其它一切都置之度外,生活上无所需求。社会的世界消逝了,一个绘画的世界却诞生了。一直到塞尚孤独地死去之后,他的绘画世界才在后人的眼里显出一派辉煌灿烂来。

每一个时代的美术爱好者都会“向塞尚致敬”;而每一个时代的美术爱好者,都只会从自己的情感出发逃向塞尚,逃向绘画。

在平静的大学校园里,我热爱的画家是列维坦。他那宁静优美的乡村风景画,和我心灵深处的乡村意识发生着共鸣。《金色的秋天》安详宁静,有一种内在的饱满。秋色有肥沃的土地、凝重的小溪、蓬勃的野草、热烈的树林中颤动欲滴。《春天——潮汐》中的湖泊和白桦林虽然仍是那样宁静安详,但是,一只拴在湖边的小船,却把画面之外的动感推了进来。

我也是一个“外省青年”,刚来到北京之时,自然有一番拼搏精神。这样,凡高的绘画就合上了我的感情之拍。他那响亮热烈的色彩,短促有力的笔触,使我感觉到一颗熊熊燃烧着的灵魂。进北京六年,从外省的一个遥远小城来到京都,也算对社会的“上层”和“下层”知道不少,成功与挫折,爱恋与仇恨,荣誉与屈辱……也算有了一些切肤的体验。

在我将近而立之年,也就产生了对生活观念的调整。名利难道就是人生的目的? 我并不怎么为自己所得到的那一份兴奋;如果名利真是人生的目的,那么最终品尝未必不是悲哀。或者,真如萧伯纳所说,人生的两大悲剧是:想得的东西得不到,想得的东西得到了。这种悖论,便是人生的一个难以挣脱的陷阱。

逐渐地,我把目光由人生的目的转向了人生的过程,追求这种过程所构成的生活境界,我愿意寻求到心灵的充实与平静。硕大的太阳,完成了它一天的行程,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紧贴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失去了光芒,却反而显得沉静。这是否也是人生极境? 清晨起来,去乳品店喝一杯热奶,然后到早市上散步,看着那些鲜艳的蔬菜,挤在木盆里贪婪吸水的活鱼……内心仍然会产生一缕喜悦。

就在这种心理背景下,我接触到了逃向绘画的塞尚,对他那些杰出的静物和风景产生了强烈共鸣。

逃向绘画的塞尚,在故乡的怀抱里,长时间孤独地和大自然交流。此时,他最恨别人在旁边观看。他在一种恍惚入神的状态中作画,极微小的干扰或意想不到的小事都会中断和毁坏他的想象力。比起在巴黎寻求赏识的时候,此时的塞尚已经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了。他从来没有满意过自己的作品,历史上没有哪一个画家象他那样扔掉那么多未完成的画。在艾克斯家中,人们日后发现约有三千件大部分未完成的作品。在室外画一天之后,塞尚往往出于疏忽把油画或水彩画遗落在松树下面或城外岩石坡上。他的家人已习惯于在树林中、田野里去拾回那些遗留在那里的未完成之作。看到这里,我似乎也飘飘欲仙地进入了一个美丽的童话境界。

大概是与这种心境相一致吧,塞尚的绘画主题几乎都是静物与风景,再加肖像。更重要的是,塞尚通过这些作品,建立起了自己独特的绘画概念。塞尚所作的妻子肖像,出色地表现了他掌握单纯的、轮廓清楚的形体,造成泰然自若和安定的印象;为此,他不惜牺牲人物所有的表情。在塞尚的晚年,圣维克多瓦出这个主题吸引了他。这座距离艾克斯约十二公里的山,是塞尚后半生特别爱画的题材,取材于这座山的油画、水彩、素描达七十件。《圣维克多瓦山》的风景沐浴着阳光,稳定而坚实,它表现单纯并给人以有距离和深度的印象。在《普罗旺斯的山》中,塞尚则改变了笔触所向,不再凭借轮廓,而是强调岩石结实的形状。为了突出自己的绘画概念,塞尚的风景画特意去掉了生动的风,抒情的光和影;有机的生命木然不动,气氛呆板,生命呼吸感觉不到,但它们却是坚实而稳定的。

我最感惊奇的,还是塞尚在他的静物画中何以修炼到这样一种程度! 塞尚原本是一个性情暴戾、喜怒无常、忽而又进入幻觉之梦的人;然而,他的静物画所表现出来的,却又是杰出的控制力及沉静感。《蓝色花瓶》、《有衣厨的静物》、《樱桃和桃子》、《厨房的桌子》、《黑与白的静物》、《郁金香瓶花》、《有石膏像的静物》、《苹果与桔子》、《梨和盘子》,都是塞尚优秀的静物画。他的静物作品看来似乎笨拙,是一块块颜料的拼凑,但却都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一种稳定坚固的性质。《瓶子及洋葱》这幅画,好象是塞尚饶有兴味而又手忙脚乱地堆集在一起的一些东西,一边点缀着松松突起的洋葱叶,一把刀柄和瓶子占着另一端,他巧妙地把瓶子两侧加以稍稍变形,在桌角上的盘子略显歪斜,高脚玻璃杯的脚并不画在当中;这里没有旋律,没有醒目的对比,色彩的和谐既拘谨又微妙,只有从整个造型和空间来看,才发现塞尚是以无懈可击的艺术语言表现出心中的宁静与完美。杰出的《静物苹果篮子》,更是把塞尚的绘画概念表现得淋漓尽致。赭色的前景、淡蓝的北景、桌布的“雪峰”、散落在场景之中的苹果的偶然秩序……和塞尚的许多静物一样,可以说构成了一幅奇妙的风景。当然,这幅画的主题还在于那种空间造型。塞尚仔细安排了倾斜的苹果篮子和酒瓶,把另外一些苹果随便地散落在桌布形成的“山峰”之间,将盛有小糕点的盘子放在桌子后部,垂直地看也是桌子的一个顶点。塞尚的目的是既要保持单个物体的特征,又要使这些要素之间形成某种关系。他用小而扁平的笔触来调整那些圆形,使之变形或放松或打破轮廓线,从而在物体之间建立起空间的紧密关系,并且把它们当成色块统一起来。塞尚让酒瓶偏出了垂直线,弄扁并歪曲了盘子的透视,错动了桌布下桌子边缘的方向,这样,在保持真正面貌的幻觉的同时,他就把静物从它原来的环境中转移到绘画形式中的新环境里来了。在这个新环境里,不是物体的关系,而是存在于物体之间并相互作用的紧密关系,成为有意义的视觉体验。这种最终的绘画基础,使塞尚成为一位伟大的造型者。

追求造型和空间的坚实与稳定,是塞尚一个重要的贯穿始终的绘画概念。美术史家一般认为这是对印象派绘画的完善与超越。很显然,与莫奈、雷诺阿、毕沙罗等友善的塞尚,接受了印象派绘画的影响,然而,他又不满于印象派绘画的无“形”与不结实。他要把现代和古典沟通起来,从而成为一个历史的“中介”。然而,塞尚这一绘画概念的原因仅仅在于此吗? 或者,塞尚何以能建立起这样的绘画概念? 塞尚说过,形体的真实只有用智力去理解,而不只是用眼睛,必须抓住外表下面的真实。那么,在理解塞尚这一绘画概念之时,请想一想性格暴躁的塞尚与他笔下惊人的控制力的关系,请想一想那个穿红背心去巴黎闯荡与退隐在艾克斯作画的塞尚的关系,请想一想早年那双傲慢的目光与晚年的沉静感的关系,请想一想对喧嚣与骚动的世俗社会的厌恶与选择静物主题的关系……想到这些,我们便可以发现,塞尚在作品中呕心沥血所追求的造型和空间的坚实与稳定,既是他的绘画概念,同时也是他的生活逻辑。正是这样一种艺术与生活的同一,使塞尚超越了历史的泥沙,永远傲然挺立。

一百多年前,塞尚离开喧嚣与骚动的巴黎逃向绘画,建立起自己坚实稳定的生活和艺术境界;一百多年之后,有类似人生体验的我心向往之,遂发出逃向塞尚、逃向绘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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