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下海》(原文全文)

瓶子里米本来不多，这两天更见其少了。陶渊明早起喝了半碗稀饭，心情很不好。到东篱去采菊吗? 今年的菊花竟如南山下的豆苗一样，埋没在荒草里。到亲友家去借贷吗? 富的早已白眼相看，穷的跟自己一样，也在找饭门。

“饥来驱我去，不知进谁门。”陶公哼着自鸣得意的警句。歪在旧沙发上，想看点什么。《山海图》早已看腻了。那些美首蛇身的怪物，非但不能排解无聊，反而似乎作出嘲弄的鬼脸。他偶然瞥见案上放着一本新寄来的书，是中华书局重印的会注会评本《聊斋志异》，感到新奇，不免翻开来看看。翻到《黄英》这篇，竟忘了饥饿和无聊，一口气从头读到尾，这在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陶公，是很少的事。《黄英》写的是两个菊花精陶某和他的姐姐黄英。他们有艺菊的绝技，成了菊花大户，发了大财。陶公读着这篇妙文，真如痛饮一坛美酒——他已经三月不知酒味了。忽然灵机一动，心想：如今下海的不少，何不去讨教讨教，也做点生意。

一路上打听才知道，陶某已死，化为菊花，短干粉朵，有酒香，叫“醉陶”。黄英还在，跟丈夫闹离婚，刻下独自开业。陶公走了大半天，总算找到了。眼前是一大片茂盛的菊园，旁边有所宫殿式的楼房，楼前停放着一辆白色的“桑塔那”，门旁挂着一块黄铜牌匾，上面写的是“黄英菊花专业开发公司”。陶公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进二楼的会客室。总经理黄英笑盈盈的迎上前来同他握手。

“哎哟，老祖宗，哪阵风把您刮来啦? 您不来，我也要去请您。看茶!”随着黄英的声音，一位身着时装，袅袅婷婷的小姐送来两盏香喷喷的菊花茶。

“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可是我早就崇敬您。您鄙弃为官做吏，爱好大自然，洞悉人生，是天下第一等好人。小时候，常和弟弟一起读您的诗，爱得入迷，还想学您当诗人哩! 现在想来真傻，诗不能当饭吃。”

“是啊! 吃饭要紧。我想下海，这次来专门向夫人请教，看我能干点什么……比如说，时下有的教授卖馅饼，我卖菊饼行吗?”

“那怎么行!”黄英大笑起来，“馅饼有人吃，菊花做饼又苦又涩，除了屈原那样的怪人，有谁吃? 况且，您是诗人，一天十几个小时围着烤炉转，哪还有兴致作诗?”“要不，我摆个诗摊儿，就卖诗吧!”

“更行不通!”黄英皱眉，“不少人在文学里寻求的是希奇古怪的刺激，可您的诗里只有恬谈。《闲情赋》里虽然充满爱情的炽热，可是没有性挑逗，还是卖不上好价钱。卖诗，怕是只能喝西北风。”

“呜呼，看样子只有饿死了。”“您老不要悲观，路子宽着哩!”电话铃响。黄英接过电话，说是有事要出去，让陶公先住下来，晚上她宴请，再仔细商量。

晚上，黄晕的灯光下飘着浓烈的酒香，黄英酒量很大，连豪饮的陶公也要甘拜下风。三杯入肚，黄英仿佛变了个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老祖宗，您是有国际声誉的大名人，不是等闲之辈，敝公司要借重您，老实说，八抬大轿也请不到啊! 我早给您安排好啦，包您满意。噢，喝!”黄英举满满一杯，径自一饮而尽。

“您留在敝公司里，干点轻活儿。给您特制一件大红色的燕尾服，一顶正黄色的帽子，穿戴起来虽然有点滑稽，却能引人注目。每天您穿戴起来，站在公司门口，斜披一条绶带，上写‘正宗老牌爱菊老人陶渊明欢迎您光顾’。还要给您拍一张标准像，敝公司的菊花就用您的尊照作商标，取名渊明牌。这一着不光可以打败国内的对手，还可以打败国际的竞争者。陶渊明只有一个，在我的手里，哈哈!”

“您可清闲得很，静静地站着，不要讲话，可以作气功，也可以作诗。作赞美敝公司的诗，不拘一格。‘野菊性官下，蟋蟀在吊膀’之类就很好。写吧，在这里您大有用武之地，我给您出专集，精装烫金。一天里只站几个小时就够了，您年事已高，不可劳累过度。余下的时间，可以扫扫院子，拖拖地板，免得闷得慌。当然，待遇从优，这不在话下。报酬不低于白天给您送茶的那位小姐。陶老，您是一步登天啦! 怎么样? 您仔细想想，明天早上咱们再谈谈。”

这一夜，陶公怎么也睡不着。他听着空调器轻微的丝丝声，望着窗外的一弯冷月，万感交集。想作诗，一句也作不出，只是捻着白须坐着，像一座出土的雕像。天刚亮，他在一张信笺上大书“归去来兮”4个大字，整整行装，匆匆地不辞而别了。……

走出不远，听到背后有汽车。嘎地一声，汽车在他身旁站住，跳下的是黄英，她说：“这是怎么说的，陶公，走也不能这样走哇! 快上车!”

在车上，黄英委屈地说：“我真想不出您为什么要走。对您的录用我们是破格的。随着敝公司的商标和广告，您的肖像和大名化成千千万万飞向全世界，该有多大影响! 唉，拿您没办法。您再多想想，几时想来任职，我派车来接您。条件好商量。”

快到陶家的时候黄英附在陶公耳朵边亲昵地说：“这有五斗米，请您笑纳。您可千万别答应其它公司的聘请。一笔写不出两个陶字，我的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