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二日》(原文全文)
到北京开会,顺便到天津住了两天。走出车站就看见街头积雪未退,地上是一片黑色的泥桨。太阳光很好,但扑面而来的北风却是凌厉的,虽然还没有到刺骨的地步。这就一下子勾起了几十年前的旧印象,对这地方立刻熟习起来了。在旅馆里看见报纸,知道昨夜的气温曾下降到零下十七度,是本地多少年来少有的严寒。我想,这正是对远方归人特意安排的招呼和问候,就像是说,“还记得我么?”怎么能忘记呢。严冬的风雪带来的正是心头上的温暖,这种感情并不是随便谁都能体会的。
第二天借了一部车子上街,走过了许多熟习而又陌生的地方,还到了远郊新辟的住宅区去看望了朋友。这才使我懂得天津确是大大地变了。在车上随时都会看到一些生疏或熟习的地名,正想仔细看时一下子却又过去了。有些地名,过去听说过,知道那是离开市中心颇远的地方,但现在却已成了闹市。如佟楼,这是清初诗人佟蔗村的故居所在,他是出资为孔尚任刻过《桃花扇》的。这地方有他所造的“艳雪楼”,在浣花村旁,大概是很有特色的建筑吧,人们就都叫它“佟家楼”,又简化为“佟楼”。今天当然什么遗迹都没有了,只留下了一个名字,也是很有意思的。还有比佟楼年轻得多的“北海楼”,30年代就已衰落了的一家商场,我去逛过,它的名字和荒凉冷落的面貌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行经北马路,想打听一下,不料驾驶员同志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地方。我觉得好笑,这并不是值得感叹的题目,只是说明,自我离开这个地方以后,历史的大书又有许多篇叶翻过去了。
奇迹的出现是在北大关上。这是我在天津读书时来往很熟悉的地方。四叔父的外家住在这里,每逢周末我都要回到这里来过夜。星期天下午又从河上摆渡到对岸,乘电车回东南城角去。那夕阳下唤渡时总要出现的惆怅迷惘心情,到今天也还回忆得清晰。现在渡口添了一座便桥,穿小胡同走进去,低矮陈旧的民居,五十年前的儿时巷陌竟自依然如昨,只是没有听到卖煮蚕豆(这是被称做“捂豆”的)的叫卖声而已。敲门进去,只见到外家的第三代,说起旧事来都还合榫。在谈天时才知道,八年前的大地震,这一片低矮民居却奇迹似的保存了下来,几乎没有什么伤损。
北大关前能开阖的吊桥早已变成了新桥。通向北门的那条马路也早已非复当年的旧样了。桥堍巷底有名的正兴德茶叶店已经搬到街上。我走进过这家历史悠久的老字号。替外祖父买一两块钱一斤的香片,回去装在一只大茶叶罐子里,上面压上一只大红苹果。这样沏出的茶就不只有茉莉花香还带了一股浓郁的苹果甜香。这样的茶我也是几十年没有尝过了。
记得当年过北大关桥,进北门脸,过鼓楼就能看到一座牌坊。并不怎样旧,上面写着“明费宫人故里”六个大字,大概是华世奎的手笔,记不真切了。这六个字好象就写在圆洋铁片上,草率得很。在天津,这种有三百年历史的遗址当然有资格成为遗迹,不过它的真实可靠性到底如何,就连写《志余随笔》的高凌雯也是怀疑的:
旧传费家胡同为指挥费氏所居。华氏缄斋谓费宫人疑即指挥佥事费敬之族,后遂榜为‘费宫人故里’。案费宫人杀贼事见明史,盖采野史书之。然若吴梅村毛西河所记载,皆不详其居里。嘉道以来始有谓为天津人者,至今称道其事。佥云得之父老传闻。然彼父老又何所据耶?存其说以俟考可矣。
这里采取的是谨慎的态度。但怀疑的只是费宫人是不是天津人这一节。至于这一传说的本事则确是见于史籍。《国榷》卷一百记:
宫人费氏年十六。投眢进,贼钩出之。诒曰,“我公主也。幸择吉成礼,死生唯命。”罗置酒醉甚,费刃断其喉死,因自刎。
象这样的传说故事,并不一定都是捏造的。一时诗人文士都因此得到了好题目,纷纷题咏。在当时,对入关的清是必须谨慎对待的,不能随便发泄亡国的怨恨。但对农民起义军则可以不必顾忌地放手议论。那位分得了费宫人的罗姓又正是李自成的部将。于是在梅成栋编刻的三十卷《津门诗抄》中就可以找到好几首有关的题咏。较早的一首是乾隆中诗人陈大年的七古《费宫人歌》,看他写道:
太白东出明夜月,搀枪横斗精光发。内臣歌舞宴春宵,将军剑戟沙场没。……欲雪国耻者为谁,宫中有女心如铁。恨非男子握兵权,但凭短剑补天缺。……满腔热血尽已倾,再无一计复王土。……
诗人的矛头所指的是断送了朱明三百年社稷的腐朽官僚集团,感叹的是无可奈何的亡国之痛。乾隆中南皮张大复有《费宫人刺虎哥》,在结尾处说:
吁嗟乎,费宫人。位不及,充华尊;力不敌,贲育伦。一时公卿多献身,纷纷匝降尽将军。慷慨行其志,忠烈出帼巾。姓氏昭青史,里居竟不闻(传是天津人)。令我怀古思酸辛,吁嗟乎,费宫人。
几乎表达了同样的感慨。值得注意的正是他们在表面文章后面隐伏着的实在感情。
到了嘉庆中,宝坻高浚璜就有“天津城内费家胡同传是前明费宫人故里,感而赋之。”的两首七绝,可证早在乾嘉,费宫人的传说就已家喻户晓了。
使费宫人故事更为广泛传播的自然是清初的传奇《铁冠图》和传为曹寅改编的《虎口余生》(又题《表忠记》)。昆曲《刺虎》一折后来成为影响颇大的舞台保留节目,与《刺汤》题材相类而更具特色。无论原作或曹楝亭的改本的编写意图如何,他们都强调了清兵入关的应天顺人,把谴责的目标指向李自成及其部将李过(一只虎)和整个农民起义军,起了转移斗争目标的作用。这也可以算是戏曲史上体现了强烈政治斗争意图的一个好例。
至于费宫人,无论她以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被弄进宫去,还是后来当做货物分配给了新的主人,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被压迫、迫害的无辜的女性。她的那些“贞烈”的正统观念,也多半是后来的诗人、曲家强加给她的,并不足凭信。她到底用自己的血扞卫了生之权力,她的不幸是封建社会妇女的不幸,是值得同情的。
1985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