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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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原文全文)

我的第一次有同事,在我十四岁那年。小学毕业了,我有公认优异的成绩,却没能考上初中。大失父母所望。他们确信我考得上的,我却早就料定了那失利的结果。从校长、教导主任冷若冰霜的眼神里看出来的。我家成份不好。摆了几个月小人书摊,到了冬天。那日,姑父和我父母在商议我就业的事。有两个位子,要么到木器社做学徒学木工,要么学医。我姑父是医生,有介绍的门路。父亲叹了口气,说:...

我的第一次有同事,在我十四岁那年。

小学毕业了,我有公认优异的成绩,却没能考上初中。大失父母所望。他们确信我考得上的,我却早就料定了那失利的结果。从校长、教导主任冷若冰霜的眼神里看出来的。我家成份不好。

摆了几个月小人书摊,到了冬天。那日,姑父和我父母在商议我就业的事。有两个位子,要么到木器社做学徒学木工,要么学医。我姑父是医生,有介绍的门路。父亲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看来会读书,做木匠总觉得可惜,还是学医吧。”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姑父拿来了招工表。又面对了那栏叫我心惊肉跳的“家庭出身”。我犹豫了一下,照例填上了“职员”。其时我父亲是省里一个政府部门的干部,我填职员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当地政府包括居委会,还有学校,从来没有承认过我的选择,说是家庭出身必须“跟三代”。我已故多年的祖父是“一点头”。“一点头”,本地称谓“地主”之隐语。填到“就业理由”,我写上“家庭经济颇为困难”。父亲又摇头,以为用“颇”太老气,人家看了还当是家长填写的,要我改成“比较”。其实,谁也没有规定这类表格非本人填不可。父亲之谨慎如此。

是一家公社医院,离我居住的镇子有十里水路。母亲为我整理行装。扯一丈龙头细布,染成靛青,做一套制服。装一袋米,还有一只量米的小杯子。事先已了解到医院不开伙,要在公社管委会食堂蒸饭。母亲叮咛再三,每餐只蒸一杯米的饭,万勿多吃。不是怕我撑着,是怕我一放开肚皮下半个月要挨饿。二十七年前的今天,轮船的汽笛一声长鸣,宣告了我少年时代的结束。我说的“今天”并非泛指。早就想写这篇东西了,特意留到今天的“今天”,就是为了纪念那天的“今天”。今天的“今天”是1988年12月21日,那天的“今天”是1961年12月21日。

我学的是中医。师傅姓谢,五十多岁,剃光头,着中式棉袄。医术在小范围内有点名气。遵照父母的嘱咐,一安顿好铺盖,我就扫地抹桌干了起来。“我会扫的,我会抹的。”有慈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我直起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谢医师冷冷的脸。我有点怀疑这声音是不是从谢医师嘴里发出的。他不苟言笑,脾气也有点怪,却古道热肠,我后来才知道。做做药棉球,搓搓艾末条,过了几天,我有点急起来。总不能老干这些呀,便试探着问:“是不是让我读点书?”谢医师随手从案头拿起一本,丢在我前面。我一看,是木刻线装的《雷公炮制药性赋》。我一怔,我听姑父说过,一般学中医,第一本总是《汤头歌诀》。谢医师看也不看我,说:“我就是这本开的蒙。”我这才想到,他是早为我准备着了。对他来说,这种册子,早该塞在箱子底里的。我至今还能背诵:“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羚羊解乎心热,犀角清于肺肝……”记得读到“栀子”,“栀”字不认得,就问。万没想到谢医师竟大声呵斥:“你喜欢念什么就念什么,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我愣了半晌,他才补了一句:“你要读一生世,总会认得的……”那语调,倒如有无穷感慨。一次在屋旮旯里拣出一本本县的《中医验方集锦》,铅印,新出的,纸色如土。内有谢医师一则治胃病的方子,很是奇特:猪肚一只,塞实糯米、白糖,两头扎紧,蒸熟待凉,切片,餐前食数片。读着,中枢神经受到刺激,津大生。想着那香糯甜的药物,神往之情大概也流露在脸上,引起了谢医师的注意,踱过来,一瞥,冷然一笑,说:“看过放到老地方。”这又使我大惑不解。现在想来,那所谓“验方”,或许是谢医师对饥馑岁月的嘲弄罢了。

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却并不感到怎么寂寞,全是因为我还有一个小同事。与我同姓,同年,比我早一年进医院,叫丽芳,是个女孩。

医院设在一大户人家的墙门里。刚到,是她引我到楼上,安排好住处。独人一间。帮我铺好床褥,她说我的枕头好看。我不愿告诉她,这是我母亲从箱子底里翻出旧绣花门帘改成的。我那间房有高低步,她说高起处是放神主的地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见到,笑了,屈指敲敲板壁说:“我的床就在那边。”

到的那天是冬至前夜,“冬至大如年”,在家乡,是个重要的节日,按乡风,要吃麻团。麻团者,用糯米粉做成乒乓大小的果果,外沾以炒熟的芝麻,黄豆粉。这等美食当时是数年不见了。医院的七八个同事议论一番,以为节还是要过的,决定每人出几把米,做点心。新来慢到的,我不敢拂众人的意,虽则关于粮食问题,母亲再三告诫过。便由我和丽芳借用隔壁农家的石磨。那时的医生,有个非常让人眼热的权力,是可以开买糖的证明。证明单似乎是统一印制的,谢医师大笔一挥,在单子上写上我的名字,病症填为“肝炎”,购量为四两。肝炎和浮肿病是当年的流行病,而“四两”则是医生权力的极限,若以现在的计量单位计,为125克。丽芳手脚极麻利,以酒盅为模,不一会,窝窝头状的点心就布满了饭架。蒸熟,每人分得二三个,还没尝出味道,就下了肚,所谓“老虎舔蝴蝶”也。

第一夜怎么也睡不着。老被冷如铁,又记着要起早。双脚冰凉,愈是不敢伸直,越缩越拢,成了一团。迷迷糊糊听到远处有鸡啼,就起了床。擎着美孚灯出得房门,一时懵懂,竟找不到楼梯的方向。正踌躇间,隔壁的房门也响了。丽芳披衣出来,说着“用不着起这么早”,一面陪我下楼去。劈柴,生炉子,烧水,把水缸挑满,是小学徒早间的日课。野外浓霜如雪,百来步外的池塘,边沿结了薄冰。担水我是老手了,她却不让我挑,只得跟在她背后一溜小跑。

她家在离医院五里的一个小镇上,成份也不好。父母解放前开了一家中药店,在小镇上,能开得起药店,不管规模如何,该是资本家了。一日医院差我俩到小镇上取东西,她约我顺便到她家玩。顺着浦阳江江堤走,堤下的看牛牧童朝我俩起哄,喊些让我们脸红的话。到叉路口,她说:“你顺石板大路走,我抄小路,看谁先到。”我积极响应,没想到这提议是因为女孩子比男的早慧。待我气喘吁吁赶到镇上,她已立在药店门口张望了。她家住在药店后间。我忽而有点怯场,她却又玩皮起来,按着我后背往里推。她妈妈客气,煮了草子米糊涂给我当点心。草子即苜蓿。

过了元旦没几天,我发现谢医师心绪很坏,整日价高声骂人,也不知发谁的脾气,我战战兢兢不敢有所疏忽。一日中午他喝足了酒,把我叫去说:“我本想收了你关门的,可你待不下去了,他们说你手续不完全。”我猛然记起一件事来。元旦前夕,碰到一位公社干部,只问我两句话。第一句口气平静:“你是医院新来的吧?”第二句突兀地提高嗓门:“你家什么成份?”当时除了惊骇,还莫名其妙,现在可明白了。

1962年1月16日,在医院没一个月,我又卷起了铺盖。那几天丽芳有事无事和我在一起,却回避跟我说话,而那眼睛总是忧郁地望着我。我得向她告别了,她也正好过来,隔着一扇嵌玻璃的门,两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立定。那门不知从什么地方拆下来的,玻璃上蒙满厚厚的灰尘。什么都没说。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写我的名字,反反覆覆地写,在门那头。这边,我也默默写她的名字。灰尘纷纷落下。透过两头笔画重叠处露出了一道道明净的指痕,我又见到了她那忧郁的眼神。我深深地吸了气又长长地吁出。后来,我才悟到,这第一次深沉的叹息标志着我从此踏入了这多难的社会。

整整二十七年了。据说谢医师早已故世,我也再没见到过丽芳。如今,即使在梦中,我也记不清她的脸容,然而在白天,我每每会无端地在心中呼唤她的名字。这“第一次”的同事的姓名,在我仅仅是符号而已了。但是,它却是我心中“温馨”的代号。二十七年来,每当总结、评比,同事们总要批评我是“老好人”。是的,我承认。那对“第一次”同事的印象,定下了我对以后所有同事态度的基调。人生是何等短暂,我们的生活面又何等狭小,中国十亿,世界五十亿,一辈子我能有几个同事,碰上了,是缘份。缘份! 这些年来,难免有些同事会做些对不住我的事,但我无论如何恨不起来,即使面对刚刚说了损人话做了损人事的同事,最多,我只是报以理解、同情、宽宥、怜悯或是揶揄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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