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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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书生气辩枉》(原文全文)

书生气,在人们的语言里是个贬词,比饭桶、混蛋似乎好些,和愚蠢、迂腐差不多。有位朋友就因常常被指为书生气而烦恼、晦气以至自责。但久了,多了,似乎麻木了,贬则由他贬去。当然有时也反抗一下:“书生气又怎样,我是书生,自然有书生气,难道我应该有市侩气、流氓气?”反抗有效,对方语塞了。可过后,贬斥者照旧贬斥之,嘲笑者依然嘲笑之。笔者不想为这位被加上书生气的朋友辩枉,而...

书生气,在人们的语言里是个贬词,比饭桶、混蛋似乎好些,和愚蠢、迂腐差不多。有位朋友就因常常被指为书生气而烦恼、晦气以至自责。但久了,多了,似乎麻木了,贬则由他贬去。当然有时也反抗一下:“书生气又怎样,我是书生,自然有书生气,难道我应该有市侩气、流氓气?”反抗有效,对方语塞了。可过后,贬斥者照旧贬斥之,嘲笑者依然嘲笑之。笔者不想为这位被加上书生气的朋友辩枉,而是觉得“书生气”之被当作贬词未免冤枉,因此很想为“书生气”一辩,期能正之以视听。


先说书生。书生就是读书人,并且靠书本立身立命的。书生的社会地位可高可低,在尚未高上去或高上去又跌下来之后,总是被人横加白眼的。诗人黄仲则就心酸地写道:“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李贺则感叹:“请君直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其实王侯将相中,书生出身的人还是不少的,因为有条“学而优则仕”之路可走。为唐太宗打天下而出谋划策的智囊团,就是所谓“十八学士”,科举时代,尤其如此。不过书生一旦拜了官,也往往就拜辞了书生二字,如同“人猿相揖别”一样,书生气也就逐步消失,别人也不再以书生称之。李白当翰林不过几天,但势利眼们必敬之曰“李翰林”,杜甫的工部官,也不过“从八品”,相当现代的县科级,可是千百年来总有人恭之为“杜工部”。这如同现代称什么长,什么主席、主任或什么书记一样,也不问是中央书记,还是村支部书记,反正是书记,大小都是书记,书记总比书生吃香。


再说气,气本来是拿不起触不到的东西,但在哲学家、阴阳家、医学家们眼中,气却是极可观的物质存在。《幼学琼林》上为什么说“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降者为地”? 因为大哲学家王充说:“天地,含气之自然也”,“气生万物”。金木水火土“五行”,阴阳家便叫五气。时令也是气的变化更易,春天来了,叫阳气转,夏天到矣,叫暑气蒸,秋天呢? 宋玉说:“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仿佛还有感情;欧阳修说:“其气粟冽,砭人肌骨”(《秋声赋》),似乎还是带刺的。一个皇朝到了末日,叫“气运衰”。在王充看来“夫妻合气,子自生矣”,可见人本身也是一种气。医学家在人体上一样发现了气,如精气、脉气、血气……人死了,一切气都断掉。
既然人是气,什么人便有什么气,帝王有天子气,领兵打仗的有将军气,遵命打仗的有兵气,纵横家有纵横气,官有官气,吏有吏气,老百姓有民气,佳人小姐有脂粉气,市侩、流氓、阿飞也各有其气;书生,又岂得无书生气乎!
现代心理学家虽然不说人就是气,但也把人当作是有气质的动物,气质是先天生成。但上面所说的那些气,却是由社会环境、教育、职业的影响而形成的一种心态,也是一种气质。列宁认为,心理、意识,都是物质的最高产物。可见,无论什么人的什么气,都并非虚无飘渺的东西,而是人的心态在一定场合的物质表现。


书生们靠书本求生存,求发展,书本似乎已成了他们的生命。清代才子李调元的“万卷楼”被火焚毁,他呼天抢地:“不如竟烧我,留我待何如!”书里有古圣今贤,高才大智和各种人事活动。书生们钻进书本,等于步入一个纵横上下的巨大社会,五光十色的环境。他们嗜书,“腹中贮书一万卷”(李颀),“算胸中,除却五车书,都无物。”(辛弃疾)书成为他们的腹中物,因此言行之间,言吐之中,总会流露出某种书生气。
当然并非一切嗜书的人都能保存着书生气。一旦封官赐爵,经商致富,书生气就会被老爷气、阔气所异化。当了汉奸,入了黑社会,就沾上奴气、匪气,受了其它什么影响,也会染上别的什么气。
书生气多的,如“读书破万卷”的杜甫,“苦节读书”的白居易,即使当了官,还能像“陈元龙湖海之气未除”那样,保留着书生气。他们二位都当过左拾遗的官,一个曾要“致君尧舜上”,一个“但歌生民病”。看到皇帝或朝廷“发令举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的,就开口说话。这本是法令规定的职责,然而一旦真的尽职尽责,却常常免不了倒霉。现代书生们接受导师、领袖授与的“批评武器”,自以为“帮助党整风”乃义不容辞,相信“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千金重诺。可是“百千万缕书生气,出洞纷纷尽化蛇”,原来有个“阳谋”在洞口等待,闻者不但不“足戒”,反而使言者都“足”了罪,“阳谋”指处,人形变了蛇状。
高尔基也是有书生气的,尽管他已是大名人,身在上层,是列宁、斯大林的座上客,但他对肃反,对待旧知识分子,他的主张人道,主张宽容等等,却吃了“武器的批评”。他曾说,“如果不是书籍,我就会被愚蠢和下流淹死。”然而几乎淹死他的,恰恰是书籍外的愚蠢和暴虐。
南北朝时的宋主明帝建了座备极奢华壮观的湘宫寺,自吹这是他的“大功德”,可是竟有位不知趣的叫虞愿的书生,当着明帝的面说:“此皆百姓卖儿贴妇之钱所为,佛要有知,当慈悲嗟叹,罪高浮图,何功德之有?”也许是明帝顾全佛家面子,对他没开杀戒,而只“逐下殿去”,这位书生可谓沾了佛光。河南省商丘县有位叫吴杰的,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大搞不正之风的顶头上司,招来了头上的大帽,足下的小鞋,最后以自杀结束了他的书生气。遗书上还写着“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诗句。
吴杰的顶头上司比起明帝来,不知小了多少倍,然而淫威却大得多。吴杰的死,法律上是自杀,道德上是他杀。
在所谓聪明人、马屁精、市侩们看来,这是愚蠢,是祸由自取。也许吧,如果他们没有书生气,而有点奴才气、市侩气,顺情说好话,奉上一批“天子圣明”、“先生高见”类的话,或者明哲保身,默不吭声,就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可惜他们不善或不屑此道,脑中只相信圣贤书中所云不差,官方文书、规范、法令等条文和作人的道德准则。


自古以来,一切帝王或类帝王,几乎都会说一套动听的美如西子王嫱的词句,“总是满篇仁义道德,或者多少带点仁义道德”(毛泽东)。即使暴君也会把自己扮成仁君圣主,他的桀纣之行,简直就是尧舜之道。实际是“假借大义,窃取美名”(鲁迅)。
书生气所以书生气,就是太轻信,不知这些仁义道德中有假有骗。可是应该贬斥、嘲讽的,难道不是这些假和骗,反而是书生吗?
用书生气去从政和应付复杂的社会,固然总是碰壁、吃亏直至下场可悲,然而也总会赢得社会同情和历史的肯定。这就说明:书生气并非什么坏东西。把书生气当作贬词使用的心理根源,一是来自封建积习,市侩心态,奴才气质;二是来自“左”的政策和偏见。
黄仲则叹息书生“百无一用”,在混浊的官场,在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天下,人欲横流的社会或人际关系中,确乎如此。但也不过止于“无用”,总还保留个“无罪”的身份。由于仇视书籍,进而仇视书生,“读书越多越反动”,一霎时,斯文们“扫地都休”。现在,书生们不再反动,观念中似乎还香得很,可是“书生气”却并未香起来。
社会上贿赂公行,勒索合法,走后门已是“小巫见大巫”,按规章办事,循正途而行,往往行不通。反而遭到嘲讽、贬斥,而对于歪风邪气,则似乎理所当然,见怪不怪。
书生们“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学的就是圣贤书中的圣贤话。然而能听圣贤话的毕竟是少数,况且着圣贤书的本人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圣贤。社会上多见的还是俗气、粗气、邪气、恶气。书生气在“天地合气”中是极为孤立的一气。旧社会说“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想,倘若遇见市侩、流氓、恶霸、贪官污吏和老“左”们,也是“说不清”的,尽管你手中“有理”。


在贬斥、嘲笑书生气的人们看来,书生气无非是不谙世故,不识俗理,人情欠练达,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官场关系,缺乏应付手段;走路好直行,看问题比较简单,天真、轻信,不明白“尽信书,不如无书”的经验,动不动就“书生意气”一番。
在勾心斗争,尔虞我诈以及“兵不厌诈”的政治、军事斗争中或在交易所里,书生们吃败仗那是不在话下的。但笔者总觉得至少在社会生活,人际关系中,最好还是能多些书生气。那正表示古圣今贤书中鼓吹、提倡的东西,如道德准则和情操等等,总会多些人实践,总会抵制一下那些恶浊粗俗的东西,社会风气就会比较干净些、清新些。如果书生气能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未尝不会形成一股社会监督力量,给那些恶浊粗俗之气增加一点顾忌。
笔者在为书生气辩枉之后,我的朋友一面表示感谢:“诚如君言!”一面却又说:“你老兄也是十足的书生气了,理想主义,在实际生活中却是行不通的!
笔者说:“老弟,从这句话看,你的书生气转嫁给我了,想不到我的辩枉结果如此。可是我呢,如果真的是书生气十足的话,那么,我宁可学学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那样,我善养吾书生之气!”

198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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