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原文全文)
吴为汉同志的夫人白瑞英女士,将吴的遗稿编成《农村经济改革与发展》一书,行将付梓,嘱我作序。我爽快地应承了,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我和为汉是经济学的同行和多年的同事,而且有过一段特殊的共事关系。
我1964年在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被分配到《红旗》杂志社工作。和我分在同一个编辑组的,还有另外七个同年毕业的年轻人。吴为汉即是这七人之一,他是从南开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当时《红旗》杂志社是不少年轻的理论工作者所向往的岗位,我们自然都很兴奋。报到不久,我们一起到京郊通县农村参加“四清”运动,又同在一个生产队,朝夕相处。很快都混熟了,为汉给我的最初印象是,粗壮朴实,严谨而寡言。这种印象,以后一直没有改变,反而日久而弥深。吴为汉很快就有了一个贴切而又便于流传的绰号——吴老汉。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几乎成了他的本名。吴幼年家境贫寒,生母早亡。为谋生计,作过杂役和童工,解放后才得入学读书。我总以为,他的性格同他的人生经历恐怕有很大关系。
使我终生难忘的,是1969年5月下“五七干校”后共同劳动的岁月。《红旗》杂志社的“五七干校”,坐落在河北省石家庄市郊区滹沱河故道。我们按照军宣队的部署,把国营林场废弃的荒地和养鱼池,垦为水稻田。严冬腊月,平整土地,锹把不知断过多少根,真称得上是“战天斗地”。我和为汉被指定干特殊的工种——灌水和育秧。灌水要求均匀,新平整的土地,特别是十几个大养鱼池,下层是松软的,灌水难度比较大,我们从没有敷衍塞责,经常在大伙儿收工后借着月光继续浇水。五月初即开始育秧,光脚泡在水里刺骨般的冷,我们从没有畏难偷懒。每一项活计,甚至每畦田,每株苗,为汉都那么严格认真,简直是一丝不苟。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特殊工种,劳动时间虽比别人长,但使我因劳动不能中断的缘故而躲过了一些“阶级斗争”,在那样的岁月得到了一点儿宁静。没有揭发,没有辩论,更没有批斗,只是劳动中的合作和互助。一个人需要的时候,另一个人总是及时伸出援助的手,配合是那么默契。我常常从为汉平静的言语和友善的目光中,得到安慰。我于1971年插秧时节被调离这个特殊工种,少参加一些“阶级斗争”的“特权”也就随之丧失。后来继续留在干校的几年时间,我一直怀念着这段紧张的劳动生活。我们干校的水稻亩产达到800斤,过了“长江”。当时心情压抑,但看到自己汗水浇灌的果实,还是愉快的,觉得总算没有白吃饭。
我们的“五七干校”是中央机关这类干校中拖延时间最久的,学员的平均学龄也最长。1975年干校散伙,我回到北京,为汉因为夫人在邯郸工作而到邯郸市委党校任教。1979年以后,大家都很忙,时或间接得到关于他的信息:调到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工作,当了农业经济研究所的副所长、所长,实现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宿愿,并且被评为优秀党员。这些似乎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从报刊上看到过他的论文,他也给我寄过他编的书。
今年3月初的一个晚上,我下班回家,在门口碰到“五七干校”的苗作斌同学。他告我:吴老汉来京治病,癌转移。真是晴天霹雳。我顾不得回家,便直奔中央文献研究室招待所他的住处,见已有几个“五七干校”的老同学在座,表情沉重,面面相觑,无言的沉默给人以巨大的压力。我坐在他的床前,紧握着他的双手,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握着的,就是那双和我一起平整土地和育秧种稻的手吗? 躺在我眼前的,就是昔日像铁打一样的壮汉吗? 他勉强地支撑着身体,很吃力地微笑着同我说话,显然是为了安慰我。我忍不住掉下泪来。还好,他很快住进了北大医院,作了更详尽的检查,但未能挽救他的生命于垂危。我到医院看过他,握着他的手,他还是那么平静而安详。我真佩服他的毅力和对生死问题的豁达。治疗无望,被护送回石家庄。不几天我就收到了讣告,心情很久不能平静。他虽死于肠癌,但由壮汉变成病夫,则起因于“五七干校”的过度劳累。干校晚期他即患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身体从此一蹶不振。
读了为汉的遗稿,掩卷沉思,他的形象又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古人说,文如其人。这话用在为汉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他的研究课题,涉及农村经济的广泛领域,都是从农村经济改革和建设的实践中提炼出来的,正如他一生始终扎根于中国的大地。他所写的,都是自己的心得,希望贡献于祖国的现代化事业,没有一篇是无病呻吟之作。文字是朴素的,资料是准确的,数字是核实的,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朴实,严谨,一丝不苟,——这是吴为汉的人品,也是他的文风。在近年来一些人追赶时髦唯恐不及的气氛中,他表现了一个严肃学者的可贵品格。
本书所收论文,是按照写作和发表的先后排列的,这和我一贯的主张与做法正相符合。这样编排的好处,是可以显示出每篇文章写作的时代背景,以及作者思想发展的轨迹。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和改革的推进,作者的认识也在深化,视野更广阔,把握题材的能力也非过去所可比拟。为汉对于农村经济研究是有大抱负的,这有《河北农村经济概论》的写作提纲为证。他追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也追随着经济学发展的步伐。天假以年,有我国农村经济的肥沃土壤,以他的刻苦钻研和求实进取精神,一定会有更恢宏可观的研究成果。疾病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乃成终天之恨。近年来人们经常痛惜中年知识分子的早逝,现今又增添了一个吴为汉。他们中的不少人,长期工作负担和家庭经济负担繁重,十多年来又不知疲倦地拼命工作,以求多少挽回失去的时间,而无暇顾及或者竟至无力顾及自己的身体,有的人,就这样在途中倒下去了。这里有足可记取的教训。
这本书虽然说不上是宏篇巨着,但无疑给我们的经济学百花园贡献了一株质朴的花,有它的独特价值在。这是对作者的最好的纪念。我了却一件心愿,感到宽慰。
1991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