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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絮语》(原文全文)

从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期,我写过一些有关文艺问题的断笺零篇。那时偶有所感,如游丝飞絮,信手拈来,算是一种创作学习笔记。林彪、“四人帮”粉墨登台时,被当作一种罪证材料抄走了。不想随着“四人帮”的烟消火灭,居然无恙归来。欣喜感慨之余,未免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那么索性让它们见见阳光去吧!1978年11月16日,记于洞庭西山。“笑的动物”人是爱笑的。柏格森的《笑之...

从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期,我写过一些有关文艺问题的断笺零篇。那时偶有所感,如游丝飞絮,信手拈来,算是一种创作学习笔记。林彪、“四人帮”粉墨登台时,被当作一种罪证材料抄走了。不想随着“四人帮”的烟消火灭,居然无恙归来。欣喜感慨之余,未免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那么索性让它们见见阳光去吧!

1978年11月16日,记于洞庭西山。


“笑的动物”


人是爱笑的。柏格森的《笑之研究》里说:“有许多人称人为笑的动物。”
北京的相声,上海的独脚戏之所以为群众所欢迎,不是偶然的事。中国传统的戏剧里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富于幽默感。
幽默感和严肃性并不是对立物,恰恰相反,它们是相辅相成的东西。鲁迅的文章,是最好的证据。林语堂式的“把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的所谓“幽默”,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笑是自信和力量的表现,笑声里反映出健康与乐观的精神。
“不苟言笑”是封建僵尸的畸形儿,在生气勃勃的社会里,害怕笑只能是“头巾气”的残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1959年


情节


情节是生活的诗意的概括。
情节的组织应当是有机的,有生命的。曲折离奇,生拼硬凑,矫揉造作,这只是匠艺,而不是艺术。

1959年


心理描写


电影和戏剧必须用动作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旧剧有一个简单的手法,是背弓,只有小说,可以直截了当地正面刻画人物的心理。
但小说刻画人的心理活动,并不限于枯燥的抽象分析。在鲁迅的《肥皂》里,有许多十分微妙和深刻的心理描写,但直接表露的话,却一句话也没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结果更耐人寻味,发人深思。

1959年


分寸感


准确谨严,恰到好处地掌握分寸,是艺术表现方法上的主要规律之一。
戏剧要求不温不火,文学要求不枝不蔓,绘画要求疏密相间,音乐要求疾徐有致……
强烈、悠徐、秾艳、冲淡,任何风格,都要求适当的分寸。过了头,就意味着丧失和谐。
何时该收,何时该放;何处该扬;何处该抑;何者该详,何者该略,这也是分寸问题。
“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只有真正的艺术大师才能办到。

1959年


好语如珠


在文学语言口语化的问题上,有一些狭隘的要求。例如说,“可是”是好的,“但是”就不好了;或者说:“但是”是好的,“但”就不好了。据说,因为它们不合口语的习惯。
要求文字和口语趋向合一,这是一种很好的理想。但任何时候,文字和口语不能画等号。文字结构比语言结构要致密、复杂、高级得多。人们说话时可以用音调、手势、表情作辅助,但文字是平面的,无声无色的,它只能以自己的准确、鲜明、生动为手段。
口语中有许多富于形象和表情的警句。文字要向它学习的是这一些,而不是口语中简单和粗糙的部分。
在口头语中,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并不是问题。但文字就不一样。散文不是诗,不用押韵。但成熟的散文,同样有韵律和节奏的问题。有些作家的文字,非常注意音乐性,少一个字,多一个字,决不是无所谓的。
语言如流水,随着时代而变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言。在这一点上,口语和文字是一致的。解放后普通劳动人民的习用语和新名词,要是在解放前,知识分子也未必理解。文学语言在向人民学习的同时,有通过作品使口头语更加丰富的任务。用语贫乏,语言无味的现象,在口头和笔底同样应当避免。
文字和口头语,都和民族风格密切相关。没有疑问,文字应当有鲜明的民族色彩。但这决不排斥向外国语言学习,汲取其精华。在文字修养中,同样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人民的语言是宝库,作家必须勤于采撷,勤于发掘,但决不能没有加工过程,理想的文字语言是晶莹而精圆的,“好语如珠”,是一个很好的形容。

1959年9月


萧伯纳


恩格斯对18世纪末叶的德国,曾作过如下的讽喻:德国的资产者知道,德国只不过是一个粪堆。但是他们处在这个粪堆中却很舒服,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粪,周围的粪使他们感到很温暖。”(《德国状况——给〈北极星报〉编辑第一封信》)
鲁迅称颂萧伯纳为“伟大的感叹号”,“伟大的蛆虫”,对30年代的中国作过近似恩格斯的比喻:“譬如有一堆蛆虫在这里吧,一律即即足足,自以为是绅士淑女,文人学士,名宦高人,互相点头,雍容揖让,天下太平,那就是全体没有什么高下,都是平常的蛆虫。但是,如果有一只蓦地跳了出来,大喝一声道:这些其实都是蛆虫! 那么,——自然,它也是从茅厕里爬出来的,然而我们非认她为特别的伟大的蛆虫则不可。”(《论语一年——借此又谈萧伯纳》)
据说苏联早年曾作过科学实验:把两个狗头割下来,接在一起,还能活两三天。爱狗的英国绅士们对此提出抗议。但是萧伯纳却说:头是最重要的,如果我的头割下来还能活一百年,我宁可要头,你们谁喜欢下半截,谁就拿去。(据苏联导演罗姆在1960年捷克斯洛伐克电影节“自由论坛”的发言。)
伟大的文学家首先是思想家,因为他必须有敏锐的目光,才能穿透现实厚重的墙壁。

1960年


误会法


“误会法”为人所诟病,因为它通常表现为极大的偶然性,而没有任何意蕴。
但情况并不总是这样。在京剧《捉放曹》里,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起因于一场误会。——吕伯奢亲自入肆沽酒,又命家人宰猪款待。而曹操却误以为吕伯奢出卖了他。通过这场误会,剧作家刻画了曹操的多疑与专断:“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而这样就展开了陈宫和曹操之间的思想和性格矛盾。——对曹操这样一个人物,戏里写的是否符合历史事实,那是另一个问题。
评论艺术,要有过细的分析,不可一概而论。这是一个小小的例证。

1960年9月


漫画笔法


刻画性格不一定要花费大量笔墨,一个有本领的作家,寥寥几笔,就可以勾勒出鲜明的个性。
影片《画家苏里柯夫》里的一个商人,一共只有两场戏。一场在开头,当一位着名的老画家把青年画家苏里柯夫介绍给贵族时,商人在旁边说怪话。因为他看不起苏里柯夫。另一场戏在影片将近结束时,苏里柯夫成名了,商人代大画家列宾送颜料给苏里柯夫,他毕恭毕敬地向苏里柯夫要求买一张裸体画,结果被苏里柯夫下了逐客令。
仅仅这两场戏,就鞭辟入里地写出了一个庸俗、无聊、势利的市侩的灵魂。
遗憾的是不够深沉,多少显出一些漫画化的痕迹。事实上,作者是用漫画笔法来刻画这个人物的。

1959年


听盖叫天谈艺


听盖叫天先生在戏曲学校给学生做报告,是难忘的一课。“做报告”,这是我们的常用词,戏曲学校用的也确实是这个名义。但这个报告却很别致。盖叫天在台上一边讲,一边做表情动作。讲话是即兴式的,毫无系统,但几乎每一句都是他几十年演剧生涯的结晶,耐人寻味。下面是我随手速记的几个片断。
他说“艺术这个东西难画难描”,许多平庸的演员:“你说不会,他又会;你说他美,他又不美。”
他说学戏得艰苦磨练:“艺高一寸千磨难。学艺就像疯子”,要找艺人,“你打疯子里头找”,学戏要“虚心下气,人说什么都得听着。也有说得不对的你不听就不知道人对不对。”
他说他八岁学戏,进的是天津三不管地带的穷科班。老师指导练功非常严格,“雪天练功不许抖”,夏天学《六月雪》,“大六月不许出汗”。先生动不动就打,打了还不许哭:“别哭,将来脸相难看。”他说一个唱戏的,“一张嘴就知道他受过多大罪!”
他说演戏“有温有火”,要做到不温不火,炉火纯青。
身段又要美,又要干净利落,不要“扭麻花”。使云手要成“扇面”,边说边做了个漂亮的云手,作折扇的扇面形,使全场观众,不论从什么角度都能看到。他说所有的动作身段,都应该照顾到全场的观众。在台上开打,不管多么累,不允许当着观众喘气。他装着喘气的样子:“你们看,这算什么!”
他还说到学艺的过程:“乍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了犄角反怕狼。”
这不但是演戏的规律,也应是文学艺术工作的普遍规律。

1959年秋


附记:
我曾经醉心于盖老的演剧艺术,凡是他有演出,我总想尽办法去看,而现在永远也看不到了。
傅雷曾经介绍我读盖叫天的《粉墨春秋》,说是一本好书。傅雷对文学艺术作品要求很苛刻,是不轻许可的。他译书的功力与成就,态度的认真严肃,与盖叫天同样令人心折。现在我们也再看不到他的新译了。
傅雷和盖叫天两位,都因万恶的“四人帮”迫害致死。广大读者和观众是不会忘记他们的,愿他们在地下安息吧。

1978年8月16日参加周信芳
骨灰安放仪式归来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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