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原文全文)
自我诞生之日,我的父亲就用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下我成长的历史。在第一页,父亲告诉我,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二十九岁的母亲生下我,使我成为这个家庭的长女。伴随着屋外的绵绵春雨,父母亲听到了我的第一声啼哭。为了纪念这个难忘的日子,父亲为我起名“霈霈”。“霈”字,上有雨,下有三点水,最贴切地表达了雨夜清晨的意境,形容了母亲喜极而泣的心情。足以见得,父亲是个博才多学、情感细腻丰富的人。
父亲出身于浙江绍兴书香门第之家。爷爷是位律师,远近闻名,不幸英年早逝,家境开始衰败。奶奶靠着爷爷留下的积蓄供养两个儿子求学。父亲是长子,毕业于辅仁大学文学系。叔叔肄业于辅仁大学政治系,因参加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被学校除名,直奔延安参加革命。父亲在叔叔影响下,也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活动。
经人介绍,父母亲成婚。时年,父亲三十岁,母亲二十七岁。母亲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西鹤年堂”药铺的大小姐,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说得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父亲身材修长,温文尔雅;母亲小巧玲珑,活泼可爱。双方家庭都满意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结婚后,父母亲与奶奶住在距现天安门很近的石碑胡同马神庙一座四合院里。这是外公送给母亲的陪嫁。偌大的四合院里,四个大金鱼缸养育着品种繁多的小金鱼,房檐下种着洁白的玉簪棒。夏天可以在院里乘凉,冬天走进温暖如春的正北房,打蜡的地板、落地的窗帘,将中式的红木家具衬托得光泽亮丽。
父母亲生活在这个温暖舒适的家里和谐美满。我的诞生给这个家庭带来莫大欢愉。更加让父亲高兴的是,平安到达延安的叔叔此时给父亲带来了令人激动的喜讯。在一封密信中,叔叔告诉父亲,抗日战争在前方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为了迎接胜利的曙光,父亲决定将我的名字改为及明。“及明”意味着天快亮了。
至今,我的名字常常被人误为男性,“及”字更不为人们熟悉。我无法向所有人解释这段历史和名字的内在涵义。可是每当我写下或说了自己的名字,我都会想起父亲。从霈霈至及明,蕴含着父亲当年对革命多么真诚的追求,寄托着他多少理想与激情。
父亲在叔叔安排下,很快与北平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在母亲家庭背景掩护下,他为解放区购买了大量药品,包括当时最难弄到的盘尼西林。通过地下党的秘密渠道偷偷运出北平。我们的家石碑胡同马神庙二十二号也成了地下党临时避风港。当年的马神庙是一条幽静胡同,一到天黑,胡同里几乎不见人影。父亲常常在晚上九十点钟,把刚刚从解放区过来的同志带回家中睡上一夜,第二天凌晨,再悄悄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有时,地下党的一些会议也在我家召开。奶奶做的一手好菜更为会议增添了光彩。着名音乐指挥家李德伦先生曾与叔叔、父亲一起参加学运斗争,常来我家开会。奶奶烧的狮子头及葱爆羊肉至今被李德伦先生称为一绝。
父亲的挚友林曾同(林则徐的后代)是北京地下党的重要成员。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已打入国民党内部穿着国民党少校军服的林曾同在父亲帮助下,开着美军吉普车大摇大摆进入北平西郊机场,绘制了一张详尽的机场位置图,为和平解放北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勇敢的地下工作者,“文革”中因为不能说出他身负重任的单线联络人,被以“国民党特务”的罪名逮捕,惨死在我们自己的监狱中。
父亲的历史,是我长大成人后陆陆续续知道的。
童年时,只知道父亲疼我爱我。可能因为我是长女,生我时,他已三十二岁,比起小我三岁的妹妹,父亲更加宠爱我。解放后,父亲先在新闻总署后在中南海里国务院二办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前,他都要亲亲我与我告别,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喊着我的名字抱起我。1953年,父亲去广西参加土改三个月。一天下学回来,刚进胡同,就见一个又黑又瘦的人站在家门口,像是父亲。还没等我看清楚,父亲就大步流星跑过来,一把把我抱起。那时我已上小学了,当着同学的面,很难为情。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忽然发现父亲脚下穿着一双奇怪的草编鞋,就势挣脱了父亲的怀抱,非要看看这双鞋。父亲对我的举动显然很失望,但他马上就明白了我的心思,高高兴兴绘声绘色地向我和同学们讲起他穿草鞋斗地主的故事。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即便是他的女儿。父亲对我寄予莫大的期望,但我也常常不争气。从小我就不喜欢数学,最简单的鸡兔同笼的题目,我也弄不懂,父亲对此颇为着急。有一次,父亲满头大汗掰开揉碎地为我讲解,我还是听不懂,于是就耍赖。我一边喊着:“我不听,我不听。”一边围着金鱼缸跑。这下,可惹恼了父亲,他在后面追赶着我,不知是什么东西绊倒了父亲,父亲踉跄着倒在地上。我吓坏了,哭着跑过去扶起父亲,那一刻,父亲一定非常寒心,那一双哀怨的眼睛,至今想起,都令我心灵震颤。后来,当他无端遭到怀疑和不信任时,他也时时流露出这种眼神。在我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品尝过种种人间世态炎凉,我才懂得了这是一个人在他的理想破灭时,一种失望以至绝望的发自内心的悲伤。
可惜,我对父亲懂得太少,理解得太晚了。
父亲喜欢读书,中国古典文学的底蕴极深。儒雅的书卷气令他气质不凡,但他又很平民化,尤其热爱老北京的风土人情。每当傍晚,街头路灯一亮,卖羊头肉老人的叫唱声就在胡同中响起,父亲一定把他叫到我家的院里,边与他聊天边买上一大包上好的羊头肉,还不忘了给我要上几副羊拐,让我和同学们玩。星期日,他常常带我到绒线胡同的小铺去吃卤煮火烧,炸灌肠。过春节,他拉着我和妹妹去逛厂甸,买大糖葫芦,抖空竹。由于他在国务院二办工作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父亲还会带我去怀仁堂看乌兰诺娃的芭蕾舞、梅兰芳的京剧。我后来学习戏剧电影,也正是得益于父亲从小对我的熏陶培养。
1955年,我家遭遇了一连串不幸。先是奶奶故去。父亲是个孝子,叔叔离家后,父亲一直奉养奶奶。奶奶的死,对父亲是个沉重打击。然则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那一年,在我和妹妹之后,母亲又生了个男孩。父亲欣喜不已。小弟弟6个月时,得了急性肠胃炎住院。当时,父亲正在外国专家招待所开会,母亲是一家中学的教导主任,忙于暑期招生,实在无法脱身陪小弟弟住院。万万没想到,小弟弟住院的第三天,就因为一次医疗事故使他过早地离开人间。这致命的打击使父亲顿时变得憔悴苍老。小弟弟死的当晚,父亲把自己关在屋内,任我怎么叫他,他也不应。直到我大哭出声,他才打开门,一把抱住我说:“我为什么就不能陪弟弟住院呵!”
一连几天,父亲都沉默不语。在中央机关担任要职的叔叔和婶婶都赶过来了,他们与父亲一夜一夜地谈话,小屋里亮着不眠的灯光。我还以为是为小弟弟的死劝慰父亲,后来才知道,父亲出了大事。
此时正值肃反运动。父亲被人揭发检举,说他是国民党特务,因为此人在一次国民党召集的重要会议上,看到过父亲出席。父亲被审查了。但是父亲不能说出这段历史的真相,他是受地下党委派打入国民党内部参加这次高层次会议的,他必须严守机密,遵守铁的纪律。他不说,就更引起一些人怀疑。审查升级了,由个别谈话到成立三人小组。父亲是个天真的知识分子,一个听组织话的共产党员,他无法忍受怀疑和不信任,他要用生命扞卫自己的人格尊严。
就在那一天,很长时间没有笑容的父亲,忽然亲切地对我和妹妹说:“我去上班,你们送送我。”父亲一手推着他那辆旧自行车,一手拉着我和妹妹。我们陪着父亲走了一条胡同又一条胡同。在胡同口,他停下来,摸着我的头说:“你长大了懂事了,不要任性。要听你母亲的话,照顾好妹妹。”我看父亲骑上自行车没走几步,又跳下车,向我们扬扬手,高声喊着:“再见!再见!”
谁知,这一去,竟是亲爱的父亲与我们的永别。父亲选择了自杀的方式结束了他43岁的生命。他口袋里装满石头跳进北海,而在中南海的办公桌上,他给我留下了一块手表和一张写着“我是清白的”的遗书。
那一年,我十二岁。我失去了永远爱我的父亲。父亲死后,他被以自绝于党和人民的罪名开除党籍。母亲为了远离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毅然卖掉了房子和全部家产,把我和妹妹送进学校住宿。从此,我没有了父亲,离开了温馨幽静的四合院,告别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
1978年,胡耀邦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期间,我怀着一线希望,向中组部写了申述材料,为父亲申冤。中组部认真阅读了材料,多方查证落实,终于为父亲的历史和对革命的贡献重新做了结论,恢复了名誉。中组部部长秘书亲自找我谈话,当我望着父亲用生命换来的重新结论的薄薄一页纸时,禁不住热泪盈眶。
三十多年了,我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我仍然想念父亲。多少日日夜夜,我都仿佛看到父亲向我走来……父亲死后,我常常自责,如果那一天,我能发现父亲的异常,也许能阻止悲剧的发生。但是,如果父亲当年不惨死于当时的肃反运动中,他又能逃过“文化大革命”那一劫吗?他的早逝,也许正是一批善良正直的知识分子无法逃脱的历史与人生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