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横桥吟馆”》(原文全文)
去年生日,弃子周先生赠以七律一首:
还历才看甲子新,风光又老一年人。 饥来煮字贫非病,梦里糟醉是真;白日当天三月半(原注:君3月15日生,此借玉溪句),青春作伴四愁屯。燃犀烛怪吾徒事,振笔犹堪扫毒尘。
“青春作伴”之语,感不绝予心,因而依韵酬答:
华发酒痕每每新,可能蠲笔作闲人? 乡关梦里疑曾到,世事杯中信不真;白日当天三月半(亦借玉溪句),黄钟弃地众嚣屯。何时归汲横桥水?浣我缁衣万斛尘。
“横桥”为横河桥的简称。我家自明末由皖南迁杭州,清初即世居杭州。《联合文学》制“土地与我”专栏,征稿及我,因而深忆“横桥老屋”,连日的心境,真如玉溪的诗,“悠扬归梦惟灯见,落生涯独酒知。”
厉樊榭在雍正初年作《东城杂记》,中有一条云:
横河,东运河之支流,西湖水灌市河,从城外过坝入焉。东西夹以双桥,如眉影窥镜。《梦梁录》云:“崇新门外,小粉场前普安桥,又名横河桥。”其东名广济桥,今但名东西横河桥,而小粉场则里人仍称之。
南宋的地名,清初的老屋,实在很能满足我的“考据癖”。小粉场今称小粉墙,往南即为葵巷,袁子才幼居于此,由葵巷向西,过官巷口,一直到西湖边,是我儿时最熟悉的一条路。
横河东西向,北南两岸称为大小河下。大河下并列四座大宅,我家是西面第一座,东邻即庾园,经始于顺治十四年,历七载而竣工,“千金叠一邱,百金疏一壑”,其中最有名的一块“瘦、皱、透”的巨石,名为“玉玲珑”,原来是宋徽宗艮岳旧物,居然亦南渡到杭州,先置于灵隐包氏别业,为庾园主人购得后,用数百人推挽,历时两月方始运到。园主本来姓沈,历经易主,最后归于我姊丈周家。园中已见荒凉,而正屋完好,曾经租给保安司令部当兵工讲习所,门禁森严,独不禁我,在那里结交了好些大朋友,有时甚至就睡在那里。那些大朋友的面貌如在眼前,华达呢军服上的气味,亦复缭绕鼻端,但他们的姓名却都记不得了。仿佛有一位叫吴国钧,以一瓣心香祷祝他健在。
这是我十一二岁之事,十三四岁以后,即无缘再访“玉玲珑”,因为庾园租给一位老小姐办行素女中,以校规严厉出名,即令我是房东的至亲,而且还不到追求她的学生的年龄,亦不得越雷池一步。
庾园之东,不知是何人的产业,从我有记忆时起,那里就是横河小学,据说是杭州办得最好的一座小学。又东,又是一座学校,私立清华中学,是我曾祖姑丈,清末直隶总督陈夔龙先生的产业。
回头再谈我自己的家。先为读者介绍一幅收入《武林掌故丛编》的“横桥吟馆图”。同时还要引录杨文杰所着《东城记余》中的一段“许氏科第”:
陆定圃师以湉《冷庐杂识》云:嘉庆道光以来,仁和许氏科第最盛,驾部谨身闱墨,房评云:“数来望族,寰中能有几家;问到科名,榜上视为故物。”称许可云允当。又潘文恭太傅《思补斋笔记》:钱塘许小范先生学范,乾隆戊子举人,壬辰进士;子乃来,乾隆癸卯举人;乃大,嘉庆辛酉举人;乃济,嘉庆庚申举人,己巳翰林;乃谷,道光辛已举人;乃普,嘉庆丙子举人,庚辰榜眼;乃钊,道光戊子举人,乙未翰林;乃恩,道光癸卯举人。七子登科,海内所未有。伯兄、季弟先后同年,尤科目中所罕见。
此非我自炫家世;式微世家,亦无可炫耀,而是必须如此,才能将我的“土地与我”,以及它的特色说清楚。例如前引文中“仁和”、“钱塘”,到底是哪一县?
杭州府附郭两县,以市河为界,亦即是以横河为界,南为仁和,北为钱塘,横河桥桥面上如果发生命案,常会引起管辖权的争执。所以杭州有句俗语:“钱塘不收,仁和不管。”我家大河下属于钱塘,对面小河下则是仁和,一河之隔,故易误会。
学范公官至顺天府治中,我家称之为“京兆公”。他生八子,第四子早夭,其余七子,四举人、三翰林,有一方御赐的“七子登科”匾额,悬于“中左门”;中门是一方直匾:“榜眼第”。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状元是三元及第的陈继昌。榜眼乃普先生,即为“横桥吟馆图”中题识的“滇生”,行六,我家称之为“六老太爷”,官至吏部尚书。乃谷先生行五、字玉年,官至敦煌知县,生前有惠政,殁而为神,相传是敦煌的城隍,清人笔记中数载其事。
我家的特色就是匾额多,五开间的门楣上就悬了五方,有一方是“传胪”,还有一方是“会元”,六老太爷长子彭寿先生,原名寿身;据说六老太爷梦见“开天榜”,状元名许彭寿,因而为之改名,结果状元没有中,中了会元。殿试是二甲一名“传胪”。这一榜的状元是张之万。彭寿先生有个极阔的同年,就是李鸿章。
老屋中的匾额分两种,一种出于御赐,金底蓝字或黑字,四周饰以龙文,正中上方有一方御玺。一种是白地黑字,专记科名“进士”、“举人”、“生员”,以出身迟早排列。御赐匾额中最大的一方是竖匾,宽约丈余,高则总有两三丈,窠巢大书“福寿龙虎”四字,为慈禧御笔,因为彭寿先生久任南书房翰林,故蒙此赐。
竖匾两旁,一副木刻的楹帖,写作皆出于我的高祖信臣先生,讳乃钊,行七。七老太爷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翰林,官至江苏巡抚。上海“小刀会”刘丽川闹事,把他的顶戴闹掉了。在此以前,当七老太爷由广东学政任满回京时,中道奉旨在江南大营帮办军务,与张国梁同事。平剧三本《铁公鸡》,照说应该派他一个脚色。
七老太爷写一笔米字。用极软的鸡毫,写得力透纸背,当时也是达官中有名的书家之一。那副作为家训的对联,全文失忆,只记得有“兄弟休戚相关,则外侮何由而入”的句子。倒是柱子上梁同书写的一副抱对,却记得很清楚:“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金底饰龙文、钤御玺的匾额还有好几方,每一方都有一个令人艳羡的故事。有一方文曰:“谊笃宗亲”,是我一位堂房伯父做盐官发了大财,捐购义田,设立义庄而获得的御笔褒扬;但受赐者却是我的一位叔曾祖恭慎公,他是五老太爷的第三子,讳庚身,字星叔,咸丰年间以内阁中书考派为军机章京,在内阁票拟“题本”二百余件,一夕竣事,“辛酉改变”时升为“达拉密”——军机章京领班。同治元年春闱获售,殿试二甲第二名,本应入翰林,但因其时洪杨军事正急,恭王对江、浙及长江上下游的情形所知有限,因而对曾、左、李的军报必须有人为他讲解,而指授方略,更非精确了解山川形胜者不办,所以仍旧将他留在军机处。光绪十年,以刑部右侍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未几升为兵部尚书,以迄十九年冬天病殁,始终掌管军政。
他是翁同龢“拨房”的门生,但翁为六老太爷的门生,所以他对恭慎始终以昆弟相待,恭慎当时颇得醇王赏识,在军机处与孙毓汶并称有权;孙毓汶与翁同龢不和,而恭慎与孙为儿女亲家,其间明的调停、暗的回护,对翁的帮助极大,此在翁同龢日记中有明确的记载。甲午之役,翁同龢与孙毓汶主战主和,各趋极端,势如水火,而皆不能折服对方,以致国事决裂至不堪问的地步。我相信其时恭慎倘仍健在,一定会在翁孙之间协调出一项为国家最高利益着想的大政方针,以他之精于兵要地理,且最了解李鸿章的海军与淮军的“实力”,对翁同龢必能发生说服的作用。恭慎长孙,家叔云衢先生前几年告诉我,恭慎当军机大臣时,逐日有记,应为研究近代史最珍贵的史料。而此十余册日记,在大陆易手时,未及携出,不知流落何方,或竟毁于劫火,真堪痛惜。
我家的义庄,在创办时,为易于获得官方支持,所以由恭慎出面申请。民国初年,先父经族人公推为义庄“庄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横桥老屋”,八房同居而各炊,在保留着许多古老传统生活方式,及雍雍睦睦的气氛笼罩之下,四时各有乐趣,过滤记忆,难以忘怀的不是春秋佳日,而是岁时伏腊。
我家一过冬至,年味就慢慢浓了。先父在日,一过冬至,也就是他最苦恼的日子到了,清寒的族人,往往一大早上门,要求先父在义庄照例支给的钱米以外,额外通融若干。有时很容易应付,有时颇费唇舌。在这些族人上门时,先父都不准我们出现他面前,不过有些悲喜剧是可以“耳食”的。有个族兄,大约一年有两三次的“表演”,先听得一声:“二叔”——先父行二,然后“扑通”一声跪倒,接下来是:“二叔,你老人家要救我。”有时候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劈劈啪啪,发声清脆,同时自责:“侄儿荒唐,侄儿该死。”每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得赶紧跑远了,因为怕笑出声来,让先父发觉了挨骂。至于“表演”的结尾,往往是我那族兄用响亮欢愉的语声,在谈馔饮之乐。
对孩子们来说,一过冬至,最关心的一件事是哪天“烧纸”? 挑的当然是黄道吉日,时间总在午后两三点钟。大厅上用四张特大号的八仙桌拼在一起,桌脚与桌脚缚紧,桌上除了“锡五供”以外,祭品分两种,一种是用五寸口径的高级锡盘,陈列各种黍米干果,不知是四十八样,还是六十四样,反正沿着桌边密密麻麻摆满了,如为这张“超级”大方桌镶了一道花边。
另一种便是“猪头三牲”,上插一面竹骨纸糊、有赵玄坛骑黑虎画像的大纛旗,这是孩子们最感兴趣的目标,能夺得这面旗可以在人前夸耀好几日。不得已而求其次,是四角所插、三角形的剪花彩纸旗,但是也只得青红黄黑四面,非眼明手快,不能到手。
由于这个祭典是酬神,所以拜垫设在里面,即是朝外,也就是由北朝南行礼。至今想来,与其说是酬神谢天,不如说是感恩后土。如为祭天,则如“天子南郊”,应该自南朝北行礼,方位始合。
既云“烧纸”,少不了一个大火盆,朱漆木架云白铜,中设圆形铁栅、矗立在铁栅中经过选择的长条木炭,四面受风,炽旺异常。那时族中十二岁以上的男丁,都应该到了,大人们长袍马褂,双手笼在袖子里,三五成群地小声交谈,显得火盆中干柏枝必必剥剥的爆裂声,格外醒豁。那种肃穆而带些神秘的气氛,非常动人。
行礼时,由族长上香。公推庄正是选贤,族长则论年辈而自动产生。在我儿时,族长是我们老七房一位七十多岁的叔祖,他居长,但老屋中不论上下都叫他“三太爷”,因为他的号叫“足三”,不知是谁称之为“三太爷”,一下就叫开了,居长变成行三,他亦居之不疑。只有我母亲,当面叫他“三叔”,背后称他“足大太爷”。
这位三太爷每逢祭祀磕头,都要将眼镜摘下来,捏在手中,礼毕再戴。有一回我问他是何缘故? 他说:“不恭敬。从前皇上召见,也没谁敢戴了眼镜上殿的。”另一位堂伯,也有此习惯,他给我的解释是:“明末清初的老祖宗,没有见过这东西,你给他磕头,他不认识你。”最后我明白了,是为了安全。有一回看人戴着眼镜磕头,不知怎么掉了下来,光线幽黯,此人又是高度近视,满地乱摸找他的眼镜,以致失仪,还是摘下来比较保险。
族长上香后,依行辈、年龄,轮次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这个漫长过程终了,便由年轻力壮的族人,抬着那张超级方桌连同祭品,缓缓移转一百八十度,炭盆与拜垫亦互易其位。原来祭神时,女眷是回避的,此时由外向里磕头,变成酬答家神土地,女眷方能出厅礼拜;而与男性族人见面问讯,一年中也只有这样一次机会。
全部仪式结束,往往天色将暮,于是孩子夺旗而归,大人们聚饮散福。这都归“值年”的一房办。
所谓“值年”是负责掌管这一年的公共祭祀,包括京兆公以上祖宗生辰忌辰的拜供等等,一年可自义庄领一笔丰厚的经费,各房大致都以此来调剂本房较清苦的孤寡。在祭典中最花钱的是过年“供祖宗”,规定是在二厅设祭席,依昭穆次序,悬挂彩色影像。明清的官服,绝不相同,一望而知;但命妇则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清兵入关,“男降女不降”,清朝命妇依旧是凤冠霞帔,只是明朝妇女额上的刘海,样子怪怪的,为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过年“供祖宗”,自除夕至人日,每晚拜供,以后是上灯、元宵、十七各一次,次日便收起神像,结束祭典。祭器是有盖的锡碗,下有齐碗沿的方形底座,内盛热水,以便保温。祭菜不外鸡鱼鸭肉,供毕分送各房散福。孩子们对拜供都不大感兴趣,因为要守规矩,易遭呵责。唯一的例外是元宵,这晚上祭祀终了,照例要放花筒,又称烟火;火树银花,璀璨绮丽,孩子们没有一个不迷的,只是繁华转眼成空,想到正月十八收起神像,垦上空落落地,一片凄清寂寞,心头总有一丝难以言宣的空虚,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不过,毕竟少年乐事多,尤其是夏天。每年漫长的暑假,我都有一次随父兄旅行的机会,不是上海就是莫干山,或者两地皆至,可是总觉得避暑最胜之处,还是横桥老屋。
说实话,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来形容在老屋消夏的恬适? 仔细想一想,惊异地发现了一个五十年来所不知道的秘密,原来是因为没有时间上的心里负担,也就是从来不必去想明天。在平常的日子,参加任何热闹欢乐的活动,到了该上床的时候,就必不可免地要被驱逐“出局”,那份凄凉寂寞,每一次都会兴起倒不如根本不在局中还好些的感想;久而久之,在未享受欢乐以前,只要一想到“时限”,就会心悸。但在漫长的暑假中,可以将两天,或者三天,当作一天来看待,父母兄姐亦采取放任的态度,随你睡懒觉亦好,整夜看《江湖奇侠传》也好,不闻不问。但有时候会说:“去睡! 明天天不亮去吃‘羊汤饭’,你叫不醒,起不来,没有人管你。”那样的驱逐出局,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憧憬着一醒来便有件有趣的事在等着你,真是魂梦皆甜。
吃“羊汤饭”总是在夏天。此为南宋“羊饭”的遗制,一口白煮的羊,从头到尾,由外而内,各部分都有特定的名称。其实也不怎么好吃,只是那种气氛令人难忘。自清静无人的街道上,踏入在昏黄的灯光下,蒙蒙的热气中,有人影往来的这个热闹的小天地,任何人都会在心头浮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温暖。
有时候吃“羊汤饭”是在游湖回来。西湖四时皆宜,但夜间游湖,只宜于夏天,且又宜于后半夜,因为前半夜的湖水,蕴含着白天所吸收的大量“日光能”,吹来的是“暖风”;只有后半夜的西湖,尤其是月夜,才真是“波心荡漾,冷月无声”的“清凉世界”。此时泊舟于里湖荷花丛中,遥望沿湖别墅高楼中疏疏落落的灯火;偶然有呜呜咽咽的箫声,随风微度,入耳令人兴起许多幻想——实在是绮想。这种只有在两宋词人笔下才有的境界,不知何时复能领略?
老屋消夏,另一可爱之处是热闹,在北平、上海、南京念书的大学生都回来了,加上本地放暑假的学生,年轻人的许多活动,为老屋平添了无限生气;不过并不影响上了年纪的人的生活秩序,每天日上三竿,家家放下芦帘与竹帘,在清凉的阴影中,各自安排一天的乐事,或者是约人下围棋;或者是兜牌搭子;或者安排昆腔的“同期”;或者请平剧票友来清唱;或者打算晚上游湖或看戏。于是门房阿皋父子三人就要开始忙了——阿皋本来是“轿班”,年过五十,依然健步如飞,不识字而文字对他实在没什么作用,因为他有过人的记忆力,这家要买方裕和的火腿,那家要买戴春林的鹅蛋粉,只要说清楚了,从没有出过错。
午饭一过,各寻消遣。占了是孩子的便宜,除却接近牌桌有时会受呵责外,其他任何场合都可以悄悄地溜进去。大学生比较不欢迎我们小学生,尤其是当他们在打桥牌或谈女朋友时,话虽如此,大学生也有好处,他们认为小学生亦可同乐时,会想到你,譬如自制“荷兰水”,一定每个孩子都有份——汽水何以叫“荷兰水”,未考证过,只记得是用特别制造,内有一粒玻璃珠的厚玻璃瓶,灌以冷开水,加上小苏打、糖精等等,产生气体,自动将玻璃珠顶起来封住瓶口;到喝时,用支筷子将玻璃珠凿了下去,倾水入杯。再有就是玩挂耳机的矿石收音机,爬上屋顶去架竹竿、安天线时,常会找小学生来帮忙,一是“牵线”,二是“望风”,上了年纪的人,最头痛的就是他们上屋,一则危险,二则会将瓦片踩碎,所以常要找小学生“通风报信”。
在我,觉得最惬意的是,找个四面通风之处,躺在藤椅上看闲书、吃零嘴。闲书值得一记的是《红杂志》、《红玫瑰》、《礼拜六》,此中作家,后来被封为“鸳鸯蝴蝶派”。这些杂志的出生年分与我差不多,到我能够看得懂时,它们都已夭折;看的是我早逝的二哥留下来的旧杂志。记得其中还有《语丝》,但作为小学生及初中学生的我,是不可能对《语丝》发生兴趣的。
到得夕阳衔山时,又另是一番情趣,家家汲井水将青石板铺的天井打湿,暑气一收,移桌天井中开饭;饭后彼此“串门子”纳凉闲话,我家每每成为“聚会中心”,这不仅因为我家天井大、走廊宽,主要的是我母亲好客而健谈。我的外祖父曾入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的幕府,与我的祖父是磁州知州的前后任,磁州在邯郸之南,为由河南入京必经之地,缺分“冲、繁、难”三字俱全。光绪廿七年冬天,两宫回銮,驻跸磁州。其时我母亲新归先父,回銮的情况,亲见亲闻,所以常有人问起。
有一次一位伯母问我母亲:“听说你们当时的新床,原是光绪皇帝用过的‘龙床’。光绪没有儿子,偏偏你们儿女这么多。”
我母亲否认其事,她说:“不是的。如果御用过的,别人不能再用,要封存在库里。不过,事情也不是全无影响……”
听母亲说,两宫回銮,早有诏旨,“办皇差”时,先祖所遣派的采办官员,定造了两架床,预定供光绪所用的那一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决不能用,但为期已迫,不及重制,因而以预购办喜事用的一架红木新床,留供御用。我母亲又说,当时袁世凯新接直隶总督,派人来关照:“磁州是进直隶的第一站,差使一定要办得漂亮。”先祖因此而扯了一个大窟窿,交卸时须从老家汇钱去完亏空。
还有一次“三太爷”问先父:“太监解小溲,到底是站着的,还是蹲着的?”先父答说:“既不是站,又不是蹲。每人一口绿釉小磁缸,上面扣一个筛子,太监跨在筛子上解小溲。”问是何故为此? 答说:“要这样才不会出声音。”
像那种绿釉缸,我家很多。磁州出磁器,但很粗糙。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夏天用的磁枕,形状是一个胖娃娃在地上爬的模样。当时不知其来源,后来才悟出是从磁州带回来的。我家楼上有两间房,专堆杂物,暑假昼长无事,常去翻翻看看,有先曾祖当云南迤东道带回来的普洱茶;一位叔祖当山东东阿知县带回来的“阿胶”。有一回找到一个土黄色的磁瓶,里面装的是锯木屑样的末子,上面贴一张泥金笺的标签:“酸味洋烟”。问我母亲,才知道那就是清末大书家赵之谦为它写过专书的鼻烟。
打开尘封的记忆,像这样的琐屑,不知凡几,写不胜写。我答应彦明写八千字,算算字数差不多了,录一首近作,略加解说,作为结束。
这首诗是七绝,题作:“偕若千子新两兄从佛老壮公饮于市楼,偶话侪辈荣枯,感而赋此。”诗云:
周郎已去王郎健,犹有江郎画笔雄;
珍重留身阅世变,可知一瞑万缘空。
1984年10月15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