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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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胡蜂》(原文全文)

(一)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也称黄蜂。它们是在我搬入新居三个月后出现的。六月上旬的一天,我在书房意外地发现了它们,它们的巢筑在我的书房窗外右扇窗框上端的一角,隔着玻璃,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建设工作。它们的工程刚刚开始,巢还很小,尚未成形,安静的工地上仅有三、两个建设者。它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没有选择四层或六层,而把巢筑在了我的窗下。我对它们的信赖,深为感动...

(一)


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也称黄蜂。
它们是在我搬入新居三个月后出现的。六月上旬的一天,我在书房意外地发现了它们,它们的巢筑在我的书房窗外右扇窗框上端的一角,隔着玻璃,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建设工作。它们的工程刚刚开始,巢还很小,尚未成形,安静的工地上仅有三、两个建设者。
它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没有选择四层或六层,而把巢筑在了我的窗下。我对它们的信赖,深为感动。我愿意相信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具任何含义的偶然,但又隐隐觉得这里似乎存在着某种可以引申的其他因素。在《大地上的事情》系列随笔中,我曾指责过那种无端焚烧胡蜂蜂房的强盗行径。
我的新来的邻居,受到了诚挚欢迎。它们是我远方的客人。为了避免以后打扰它们,我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牺牲。我把这扇窗户彻底封上,在已经来临的夏季里,我的书房将只开另一扇窗。尽管这会有诸多不便,但我依然感激它们。我的给予,远远不及它们为我带来的东西。
胡蜂是昆虫世界不多的具备防卫武器的个体。它们的大名鼎鼎的武器,为卑微的昆虫赢得了外界应有的敬畏与肯定,但也因此给它们自身招致了许多莫名的厄运。很早的时候,我曾试图写一篇关于昆虫的童话,这样开始:“在昆虫的美丽国度里,大家各尽职守,一切井然有序。熊蜂是街头巡视的警察,胡蜂是边境护卫的士兵,它们装备精良,但从不主动……’的确,在它们与我们的敌对历史上,可以断定,不会有任何一次冲突真正起因于它们。
我的邻居的工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坐在书房里,每天我都感受到它们带来的新鲜的原野气息。它们的巢在渐渐扩大,工地上的建设者不断增加。它们将生命中的两件大事非凡地结合起来,建设与繁殖和谐地同步推进。它们每建成一个巢间,即注进一卵。幼蜂破巢而出后,立刻便会投入工作,为新的生命继续诞生加紧建设。这一感人的过程,构成了它们完美的一生。
即使像胡蜂这样拥有锐利自卫武器的强悍生命,亦仍需倚靠它们庞大的数量,才能在布满死亡陷阱的世上不灭地延续下去。我的邻居的建设与繁殖,一直持续到九月,方悄然终止。此时,它们的巢,已碗口大小;它们的数量,浩浩荡荡。
进入十月,气温便完全主宰了它们。它们密集地覆盖在巢上,抵御着寒冷的步步进逼。它们已不再觅食,甚至很少蠕动。它们对未来似乎早有预感,安然等待那神秘时刻的降临。十月下旬的一个早晨,我终于发现,它们已全部无影无踪。我不知它们何时离去的,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它们仿佛是一群候鸟,无声地告别了自己的生息之地。
一年过去了,它们一去不返,没有再次出现。它们怎样过冬,怎样进行生命的新陈更替,是它们自己的秘密。它们遗下的巢,依然悬挂在那里,成为我的书房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让我想象一段稍纵即逝的历史,一个家族盛衰或王朝兴亡的故事。它孕育的生命,我知道已散布四方,正继续做着它们未竟的大事。

1993年8月


(二)


在一篇同题散文里,我已经写过它们。现在,我所以重复写下这个题目,是由于它们今年再一次,以一种奇迹,与我比邻而居。
还是在我的书房窗外,上次的空巢,依然悬挂在一角,这次它们将巢筑在外面窗顶的中央。这一次,我更清晰地目睹了它们的整个建设过程,及它们灿烂的一生。
与上次一样,它们的创业,起始于六月。它们具有一种足以令它们在我面前,倍感骄傲和自豪的建设速度。到了六月的下旬,它们建设中的新巢,已同那只空巢一般大小。
它们真正的建设奇迹,出现在七月中旬至八月初这段时间里。这期间,它们源源不断扩充的建设大军,使它们的巢以每天一厘米的速度向外围推进。七月十九日,隔着玻璃,我首次用尺量了巢,此时巢的直径为十三厘米。到了八月三日,巢的直径已达二十八厘米。八月三日后,它们的建设便骤然终止,这个尺寸,保持至今。尽管我拥有十八岁前宝贵的乡村见闻和经验,但如此巨大的蜂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在它们半个月的建设高潮期,我多次计数了,巢上每分钟至少有八九只蜂返回或飞离。它们采集巢材、猎食、取水,各司其职,往来不息。它们天一亮即开始工作,直到天黑才会停止。最后回来的蜂,往往已不能准确找到巢的位置。即使一般的阴雨天,也不能把它们的热烈工作中断。
出猎归来的蜂,行程非常沉重。它们抱着比它们的头部大得多的猎物(一般是由青虫构成的球),艰难地盘旋上升。到了五楼的巢上,它们将猎物分给在家的留守者,由这些蜂逐穴饲喂幼蜂。而它们稍事休整,两只前足捋捋触角,便再次离巢远行。
我长时间地盯过一只取水的蜂。它的上升,是直线的;口衔的水珠,晶莹耀眼。它上升,降下,一刻不停地往返于巢与楼下的水洼之间。过度的辛劳,使它负重上来时,有时不得不先落在巢下的窗上,然后再爬行完成它的工作。这个感人的情景,使我猛然想到一件我早应为它们做的事情。我拿来一个盘子,盛上水,放在外面的窗台上。但直到傍晚,没有一只取水的蜂,走这个捷径。
一天上午,我正在书房读一本小书,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翅膀的声响,一只灰鸽前所未有地落在了我的窗台上。它收翅站定,仰头看了看窗顶,当它发觉我在注视它时,便马上飞走了。此时,我才注意蜂巢,我看到全巢的蜂,双翅展开,触角直挺,一动不动:群起而战的自卫,瞬息就要发生。尽管鸽子已经离开了,但它们这种令人震慑的临战姿态,依然保持了数分钟。
自八月二十三日起,接连几天,巢上都有尚未羽化的乳白色的幼蜂掉下。这些脱离襁褓的生命,不久即通体变为一种黑色焦状的东西。起初,我有些不解。当我发现它们出巢的频率显着减少,我才恍然明白:它们对节气的神秘感应,已指引它们全面停止饲喂幼蜂。而这一天,八月二十三日,恰是“处暑”。
它们不再饲喂幼蜂,也早已终止筑巢,它们自己食用很少。因此,每天除偶有个别蜂出行,它们只在巢上嬉戏打闹。它们不时纠结一团,随后像一滴水那样,重重地砸在窗台上。坐在书房里,我时常会听到它们摔下的声响。它们松开起飞的样子,很像一群满身泥土的乡下儿童。是的,它们的童年,在它们完成一生的使命后刚刚出现。
到了十月九日,这天,风和日暖。午后,我发现许多蜂意外地起飞了,我明白,这意味着它们告别的日子已到。在依依不舍地环巢飞舞后,第一批蜂开始离去。接着,十月十三日,十九日和二十二日,都有蜂离巢。它们挑选的,都是好天。而最后的几只蜂,在渐渐进逼的寒冷中守着家园,一直坚持到了十月三十一日。
它们全部离去了,我不知它们去了哪里,不知它们与上次那群蜂是否有亲缘联系。我不想向昆虫学家请教,也不想查阅有关书籍,我愿意尊重它们对我保守的这些秘密。它们为我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脱尽的向日葵盘或一顶农民的褪色草帽,端庄地高悬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来访的诗人黑大春的话说:这是我的家徽,是神对我的奖励。

199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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