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过的灯》(原文全文)
我这六十多年,计算起来,点过七八种灯。其中大概该说是原始的三种,不知现在,在我曾经生活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人在点着?
我1934年出生在湖北汉口。听说,是辗转经湖南临澧等地回到本籍的永新县,有孤立的印象在县城上过幼稚园,如今是叫幼儿园了。但点什么灯,了无印象。回到故乡澧田镇的时候,已经上小学,确切地记得点的是洋油灯,如今口头上不兴冠以“洋”字来称呼进口货了。这洋油灯也即煤油灯。那时连火柴也叫“洋火”的。
煤油灯现在是进了博物馆了,虽然中国现在似乎还没有灯具博物馆,但北京鲁迅博物馆的鲁迅故居,放在“老虎尾巴”东壁下写字台上的,就是我儿时普遍用的一种煤油灯,玻璃底座,葫芦形肚子是装煤油的,从一个小铜嘴里伸出一条灯芯,有三个爪卡住一个玻璃灯罩。这使我知道,20年代我故乡是颇开化的,点的灯居然和首善之区又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一样。
煤油灯的好处是亮,在我那个年纪,除了唱戏或喜庆日子点的汽灯,数它最亮了。而且还有一个好处是防风,不但屋里一般的有点风吹不灭,真要吹灭它睡觉时,对着灯罩口吹还不容易吹灭,非得提起灯罩从底下吹,还得憋足气,大口一吹。有时我抢着吹,少有一气呵成的。
点煤油灯是很麻烦的,因为一点着,灯罩上就有煤油,黑乎乎的,不擦,就暗影憧憧,亮也不亮了。擦起来还挺费劲。灯口小,还有个葫芦肚,又有筷子那么长,两头擦,光用手也够不全,得用筷子什么的卷着布,还得不断哈气。黄昏前该点灯的时候,就是擦亮罩的时刻了。据说,擦灯罩的手还得干净,特别是不能沾鱼腥,一沾,灯罩就会在点着灯时炸了。
和煤油灯近似的,有两种,一是马灯,洋铁皮也即白口铁皮做的,玻璃灯罩也用铁丝护着,上面还有一个铁皮盖,走夜路的时候用它。小小的风雨奈何它不得,现在想来,之所以叫马灯,也许真是夜里骑马走路用的。就像有一种马枪一样,其实就是步枪,但比步枪短一截,骑在马上好使,但南方少马,所以不骑马走夜路也用它。比起传统的灯笼来,马灯又小又轻又亮又结实。但灯笼上往往写着姓氏,一看就知道哪位老爷、阔人来了,似乎比马灯排场,但穷人是用不起马灯的,马灯来阔人来了,似乎比马灯排场,但穷人是用不起马灯的,马灯来了,也就是老爷、阔人来也。
另一种就是汽灯了。也是洋铁皮做的,比马灯大,它的特点是点着前要打气,灯芯不是一条带子似的东西,而是一个纱罩套,点起呼呼作响,而且贼亮贼亮,现在一百瓦的电灯泡都不如它。唱起戏来,戏台前两边一挂,可了不得。家里要点那么一盏,地上掉一枚针,找起来绝对不费劲。
不过当父母把我扔在外婆家,回到乡下的时候,点的可就是青油灯了。这青油,是农家常用食油也即植物油的统称,如豆油、花生油、棉子油、菜子油之类,那底座多用锡做,上面顶着的盛油的半圆形小碟,记得多是铁打的,因为锡的燃点太低,又不禁摔打。灯盏里装油,油里放灯芯草,白色,像纳鞋的线那么粗细,极易断,极吸油,一沾灯盏,通体是油。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可是古人诗里常见的玩艺儿。韦应物“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陆游“幽人听尽芭蕉雨,独与青灯话此心”,大概就是。
这灯不亮,很不亮,古人所说“青灯如豆”,我觉得妙极。不但形似,像豆那样一点点,而且泛黄,也颇神似。尤其是平常用一根灯芯的时候。
要亮,就得多用灯草。那时我在读私塾,几个兄弟夜课的时候,就多用灯草,两根、三根地用。功课一完,是必须把灯草减掉,只准用一根的。当我长大,看到文艺批评,指严监生寿终正寝前,伸出两个指头不断气,众人猜不着,原来为的是灯盏里点着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挑掉一茎,也就断气了,也是讽刺他吝啬。要在老农看来,恐怕未必罢。要说作为一介监生,还是困苦吧?
青油灯历史悠久,很富诗意,尤其又可传达出许多预兆,为人们津津乐道,就是燃着的灯草结出的灯花,它形状不一,指向不一。倘苦出现某种形状的灯花而又指着一位可字待聘或已聘的姐姐,就可以听到我似懂不懂的打趣,随即发出一阵阵欢笑。倘苦大人有什么心事,往往也会对着灯花出神,发懵,叹息。这时是谁也屏声静气、不敢吱声的。
到现在。我总觉得,青油灯最富魅力。
1949年我已经读到初中二年级下学期,4月底南昌一中发给我一纸“应变”证书,父母即带我辗转回到故乡,然后干脆深入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了,这使我点过两种堪称原始的灯。
井冈山山高林密,层峦迭峰,一定是有着不堪诉说的血泪缘由吧。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偶尔有一户人家,孤零零地生存着。走出山去换一点油盐,得起早贪黑跋涉十四五个小时。山外人是不会到来的,也就名副其实地叫“绝迹”。
非常时期,非常原因,我由一个表哥一个别人带到这样一个人家,记得只有一位老人独守一座有三两间居室的瓦房。我至今记得他的茁壮,浓眉、方脸、长发,叼着一支两尺来长的山烟杆不离嘴,沉默着几乎不说话。我至今记得他说是客家。我至今记得在那样的灯下他给我算的命,命中注定有那样奇特的人生。
那灯,是什么呢? 就是松明。松树上带松油的枝条。固然,那火比青油灯大,也就更亮,因为随便掰下一片来,也比两三根灯草粗大,而且立即散发松香的气味。只是浓烟升腾,不一刻空气似乎也像泼墨画上的云烟了。是的,老中国墨的原料之一,就是松烟呵。也许因为这,也许山间虽不乏松树,但带松油的枝条并不多见,据说只有病枝才流出油来的;所以非有必要,是不怎么点松明的。“日入而息”,也是艰苦的条件所致吧。现在,我是知道“围炉夜话”的诗意表达,和据说是诗意地生存一类话语了。那时候,入夜后睡不着,倒是围炉坐着,间或拨动烧饭的余烬,可见点点萤火,半沉默半絮叨地聊天,了无诗意。就这样偶尔点点松明,那屋顶,那家徒四壁的墙,都是乌黑乌黑的。记忆中似乎连外墙壁,连屋瓦,统统是乌黑乌黑的。唯有林间的一线天透着光亮,还有屋旁溪水,泛出丝丝银光。
又一次走到也是这样的独门独户的人家。家主人却是一位孤老太太,大概和我祖母年纪相仿吧,身体还算健康。这里点的却是蔑片。两指宽,四五尺长,点着了呼呼作响,烧得特快,这样的一条蔑片,大约也就点一袋山烟的工夫。亮是比松明还亮,也不生松烟,也没有松香,但燃得太快了,也就很舍不得点它。
何况,制作这样的“竹灯”,是旷日持久的。要把砍下的竹子劈成一片片的,再用石头压在溪水中漂过,直到把竹油漂尽,再拿上来晒干,再劈成两指宽的篾片,才点得着,才能当“灯”使。
老太太是出奇地厚道、慈祥。来这一家之前,听了介绍,据说,有一天清晨老太太起床开开门,见门前溪边的石头上,卧着一只黄牛犊,老太太用扫帚一边赶一边念叨,哪家牛犊跑丢了,跑到这儿来了。待牛犊伸个懒腰爬起来走,才看清是只老虎。老虎也不吃她,是见她人好呵!从那时起,我一直牢记住老太太的慈祥。后来,待我老大,知道动物也该保护,又惦着老虎,不知井冈山里还有没有老虎? 我在故乡的时候,是看见过抓到的活老虎,也看见过刚刚打死的死老虎的。那是五十年前,半个世纪了。
我这60年,点过的灯,还有一种洋蜡,即白色的蜡烛,有别于敬神拜佛办红白喜事点的蜡烛。蜡烛现在城里也还有,而且许多人家,比如我家就还珍藏着几支,以备断电时救急。
最后,现在点的,自然是电灯了。我第一次见电灯是十四岁,1948年,在江西省会的南昌市。快三十岁的时候,在青海省会的西宁市郊区,干部下放放羊,还点过自制的土煤油灯,就是找一个墨水瓶之类的瓶子装煤油,瓶盖上打一个小眼,四十多岁到乡下,已经不是青海,而是河北省、天津市的乡下支农,也就是人拉耧播种或用镰刀割麦,用手掰棒子什么的时候,也点过这样的土煤油灯。如今我已年过耳顺,退休在家,不知家门外的天下怎样了。只是从报上看到,间或说什么地方通电了,什么村子全点上电灯了,那么,可见也还有什么地方没有电,也就没有电灯。是点煤油灯呢,还是点青油灯? 在那深山老林,还有独户人家么? 在我亲爱的祖国,不再有人点松明或篾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