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亡书,我得之——喜《死水》、《烙印》联翩归来》(原文全文)
“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
裴多菲把“希望”看成“虚妄”是消沉的,但他把“绝望”说成“虚妄”是有意义的。
在我心中,有一件“绝望”的事,突然像“希望”的金色果实送到了我的眼前。
我展开心胸,伸出双手,欢迎失去五十一年的两本心爱的书《死水》和初版自印的《烙印》联翩归来。
对我说来,这堪称人间奇遇,双喜临门了。
1930年,我进了国立青岛大学成为中文系的一名学员,系主任是闻一多先生,在我的生命史上这是一件大事。我从中学时代就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酷爱文艺,习作新诗,崇拜郭沫若先生。遇到闻先生之后,我焚去了一大本旧日的习作,走一多先生《死水》的道路,同时受到徐志摩和其他新月派诗人诗风的影响。闻先生成为我崇拜的对象,每有新作,便跑去请教,慢慢地成为心灵交通的良师和亲切的忘年之交了。有一次,我到“大学路”他四壁图书的书房里去,吸着“红锡包”香烟,清茶一杯在手,对坐谈诗,清兴正浓,我忽然想起一件心事,对闻先生说:“《死水》您手头还有吗? 我想要一本。”听了这话之后,他立起身来,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死水》来,马上磨了墨,拔开笔,在扉页上题上了“克家惠存”,下款只落一个“多”字,盖上了一小方阴纹自刻石印:“一多印记”。这方印,我没和闻先生刻的其他石印比较,但和他给我写的小中堂上的那方石印是不同的,虽然大小差不多。
《死水》,不但内容好,订装、设计、纸张、校对都不平凡,特色鲜明,一看即知出自一个艺术家的高手。一体通黑的封面,标着《死水》书名的二寸宽的金色签子横跨脊背,长度恰是封面的一半。版本是大三十二开,用的厚道林纸,全书不但无一错字,连标点符号也各安于最美的艺术之位。
这本《死水》是一本诗的杰作。
这本《死水》是一本完美的艺术综合体。
我得到它,如获拱璧,天天读它,小心翻它,珍惜它,热爱它。把它放在宝贵的处所,把它放在心头上。虽然其中二十八首诗我全能成诵了,还不时拿出它来,托在双手上,看看它也是一种高尚的美的享受。
1932年闻先生到清华大学教书去了,二年以后,我也大学毕业,到临清中学为人师了。
这本《死水》什袭而存之,随身携带之,如良师,如益友,伴我远行;在如磐夜色中,好似灯火一点,成为我凄怆悲愤心灵的伴侣……
芦沟桥一声炮吼,抗战开始了。1937年10月,石友三的队伍不战而倒退到临清,学校宣布“放长假”,师生相对,惜别,慌乱,悲愤,激昂,各奔前程,重逢何日?!
我把一架书包好,托给一个学生,她的家距城甚近。我严肃而又有点仓皇地对她说:这些书,交给你了。前途艰险。你便是它们的主人了。不得已时,可牺牲它们,只有两部,你要全力保存,希望将来有一天物归原主。一本是《死水》,我珍视它、热爱它的心情你是知道的;另一部,《昭明文选》,是我翰林六曾祖父对照六臣本亲手校勘并写了题记的。这两部书,在不得已、只能保留一部的情况下,那就保留《死水》。
学生谨受命,拭泪而去。
八年民族抗日战争,我奔走战地,流浪天涯,《死水》的金光,不时在眼前闪动。心中怅惘地想:“我的《死水》已化为飞灰,还是尚在人间?如果尚在,知落谁家?”解放后三十二年,对于这本心爱的诗集也还是“无处问死生”。越是绝望,越是想它!
踏破铁鞋,何处觅《死水》?
突然天外飞来一纸书,突然不速之客来访,突然今天收到挂号一件,打开一看,《死水》归来了! 我用手轻轻抚摩它,看了它的面容,好似睽违已久、生死两茫茫的一位好朋友,突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相对而视,默默然心中有多少话要说,感情把泪水点点催落了。
书,虽然有点残损,但“称名忆旧容”。印章的颜色,依然殷红如血。见到《死水》,自然怀念它的作者,抽不断的是回忆的丝,当年把它赠给我时的情景又活现在眼前了。
《死水》有情才归故主,而闻先生,却不能再回人间了。
读者一定急于想知道它的种种遭遇,这一点,我自己也不甚了然。感谢河北农学院一位负责同志(他谦虚,不要我写出他的大名),他把《死水》完璧归我。他是老延安,抗战时期在冀南一带工作,从乱书丛中检存了它。扉页上有一行印记:“冀南书店编辑部资料室”。从中可以窥见这本书的流离、坎坷的命运了。
一个大故事,套着一个小故事。
1933年,得到王统照、闻一多先生的大力帮助,我得以自费出版了初版的《烙印》。那时我和卞之琳同志还没有见过面,他代我向闻先生要来了序言,和李广田、邓广铭(中学同班)两位老友弄纸张、跑工厂、订装、设计,花了大力,使得这本小书终于出世。黑封面,红短笺,完全仿照《死水》,也是厚道林纸,而且有花纹。当时只印了四百本,分赠给诗人、作家的不少。我手头早已没有这初版本了,心中想着它的样子,有点怏怏不乐。人间的好人真不少呀! 突然一位素昧平生的读者,把它给我寄来了还附上了一封热情的信。这本书从签名上看,是赠给陆志苇先生的,现在他的名字虽然已经被挖去,但尚有残迹可寻。
这两本诗集,有密切的联系,没有《死水》,可以说就不会有《烙印》。它们不但在内容上、艺术上有一脉相通之处,在感情上也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呵。《死水》璧还了,闻一多先生呢,却不能再生了! 《烙印》归来了,将来谁知又将落到何处?
“楚人亡弓,楚人得之。”这是宽怀的话。
“我亡书,我得之。”这是大快人心的现实。
1981年8月20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