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陈梦家》(原文全文)
1985年在香港出版的《明式家具珍赏》,扉页是我自己设计的。一团浮雕牡丹纹,宛然明初剔红风格,是从我的紫檀大椅(《珍赏》60)靠背拍摄下来的。下面印“谨以此册纪念陈梦家先生”十一字。梦家有知,我想会喜欢:因为他爱明代漆器,尤其是永乐、宣德朝的雕漆。
《珍赏》彩版有38幅是承蒙赵萝蕤大姊的允许用梦家的旧藏拍成的。历时数月,我和老木工祖连朋师傅,摄影师张平及协助人员,一次次到大姊住所,把家具逐件搬到院中,擦抹干净,并请祖师傅作了必要的修整,然后抬到背景纸前拍照。每搬一件都使我想起当年和梦家交往的情景。故物犹存,哲人云逝,悲从中来,不能自己。在那时我已想好要用这部拙作来纪念老友梦家。
梦家比我大三岁。1934年我考入燕京大学,他已是攻读容庚教授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他非常用功,而我则是一个玩得天昏地黑、业荒于嬉的顽皮学生。只是由于他和赵大姊结婚后,住在校旁我家的园子里,晨夕相见,渐渐熟识。前不久,萝蕤大姊还说起,有一个深夜,听到园外有人叫门,声音嘈杂,把他们吓坏了,以为有强人到来。接着听到一连串的疾行声、嘘气声,随即寂然。过了半晌,觉得没有出事,才敢入睡。原来是我和一帮人牵了四条狗半夜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园丁睡着了,无人应门,只好越墙而入。当时我的所作所为,梦家有什么看法,现在只有问赵大姊,我对梦家的认识则是:一位早已成名的新诗人,一头又扎进了甲骨堆,从最现代的语言转到最古老的文字,真是够“绝”的,我只喜欢做旧体诗,甲骨文又古奥难懂,那时两人都未开始买明式家具,所以没有共同兴趣,只有邻居般的寒暄。
1937年芦沟桥事变,梦家夫妇离开北京,辗转到了昆明西南联大。1944年他们去美国。1947年梦家回到清华大学授课,1952年转到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住在钱粮胡同我舅父遗留的一所大房子内。那时我们都在搜集明式家具,有了共同兴趣,不时想看看对方又买了什么好物件,彼此串门才多起来。
我们既已相识多年,现在又有了同好,故无拘无束,不讲形式,有时开玩笑,有时发生争论,争到面红耳赤。梦家此时已有鸿篇巨着问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例如那对明紫檀直棂架格(《珍赏》135),在鲁般馆南口路东的家具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样把大量精力倾注到学术研究中,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费工夫,所以能买到梦家未能见到的东西。我以廉价买到一对铁力官帽椅(《珍赏》44),梦家说:“你简直是白拣,应该送给我!”端起一把来要拿走。我说:“白拣也不能送给你”,又抢了回来。梦家买到一具明黄花梨五足圆香几(《珍赏》74),我爱极了。我说:“你多少钱买的,加十倍让给我”,抱起来想夺门而出。梦家说:“加一百倍也不行!”被他迎门拦住。有时我故意说他的家具买坏了,上当受骗,惹逗他着急。一件黄花梨透空后背架格(《珍赏》132)是他得意之物,我偏说是“捯饬货”。 后背经人补配。 一件黄花梨马纹透雕靠背椅(《珍赏》40)他更是认为天下雕功第一。我指出是用大杌凳及镜架拼凑而成的,硬说在未装上靠背之前就曾见过这具杌凳,言之凿凿,真使他着了急。事后我又向他坦白交待我在说瞎话,“不过存心逗逗你而已。”梦家比我爱惜家具。在我家,家具乱堆乱放,来人可以随便搬动,随便坐。梦家则十分严肃认真,交椅前拦上红头绳,不许碰,更不许坐。我曾笑他“比博物馆还要博物馆”。
实际上我们谁也不曾真想夺人所好,抢对方的家具,但还要像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实因其中有说不出的乐趣,被抢者不仅不生气,反而会高兴,“我的家具要是不好,你会来抢吗?!”给对方的家具挑毛病,主要是为了夸耀自己的眼睛赛过你。不管说得对不对,我们从来也不介意,能听到反面意见,总会有些启发。待冷静下来,就会认真地去考虑对方的评论。至于买家具,彼此保密是有的,生怕对方捷足先登,自己落了空。待买到手,又很想给对方看看。心里说:“你看,又被我买到了!”如此十多年,一直到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就是1957年我们两人都被错划成“右派”,也没有中断过来往。
中国有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它有一定的道理,但多少还有些“道”学气,我和梦家之交,平易率真,彼此见性情。为时十多载,不曾因开玩笑、挑毛病、辩论争吵而留下任何芥蒂,相反地是交谊日厚,感情愈深。这样的朋友,只有梦家,要比多年受我尊敬,淡而弥永的知交更为难得。因此当1966年9月听到梦家的噩耗,感到特别悲痛。自身难保的我,当时不敢有何表示,只有把悲痛埋到内心最深处。
梦家在考古学、金石学、文字学等方面有划时代的贡献,这已得到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公认,并载入了《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由于我对这些学科的无知,不能也不配置一辞。但我和所有良知未泯的人一样,最最感到悲痛、惋惜的是梦家英年早逝,他在将要有更重大的成就和贡献的时刻,被政治迫害致死,享年仅五十五岁。这是中国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三十多年前梦家给我看所藏的漆器、版画、竹刻时对我说:现在我致力于专业研究,待年老时再做些专业以外有兴趣的工作。”所指的就是对上述各种器物的研究。不过我相信他最钟情的还是明式家具。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难,活到今天,我相信早已写成明代家具的煌煌巨着。这个题目轮不到我去写,就是想写也不敢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