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城》(原文全文)
也许因为益阳这座城小,人们的行为容易互相感染,要形成一种时髦和风尚似乎很容易。如果有几个人或一帮人在干什么,一下子便会有很多人干起来,乃至全城蠢动,时髦之风陡长,谁都会在潮流的裹挟下莫名其妙去干这干那。
这座小城里的居民好像生命力都比较地脆弱。他们的肉体和灵魂总在循环往复的时光圈中的某一阶段上寻求一种庇护。每到这样的时候,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求助于某种神化了的行为和物质。我们崇拜这种物质(行为)的过程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有的纯属现代巫术。
过去这座小城里的庙特别多,除了九宫八庙,还有白鹿寺、广法寺、栖霞寺等寺观,那庙宫寺观里供着佛家道家以及本地独有的各路菩萨和神。你想进庙么? 白马庙、将军庙、魏公庙、七公庙、药王庙……随便你进去烧香磕头。
解放后,这所有的庙都没有了香火,变成了七公庙小学、广法寺小学、万寿宫小学……过去供神和菩萨的地方都贴上了毛主席像。
在没有神和菩萨的那些年月其实也很太平,小城的居民也大都不信迷信了,偶尔有顽固不化的婆婆子替孙伢子喊魂收骇,也只敢偷偷摸摸地喊。
老人们惊诧:如今不供神了,竟也不闹鬼,这只怕是毛主席福大,镇得住各方妖魔。婆婆佬佬心目中的毛泽东是一个法力无边的活菩萨。
到了1967年初夏,经历了破四旧、语录牌、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和红海洋之后,两派武斗已经开始,益阳街上常有子弹贴着高墙黑瓦呼啸而过。
小城市民的心灵正在亢奋之余稍感疲惫的时候,这时,不知谁发现了“神仙水”。三里桥麻公咀小河边有一处河水鼓泡子。有人肚子痛喝了那水便不痛了,又有发痧的、生疔的、脑壳晕的、扯猪牢疯的都去舀了那水喝,果然神效。于是人们呼朋引类,走路、骑车、坐轿从四面八方直赴麻公咀,浩浩荡荡的人群提着瓦罐、瓷壶、热水瓶,从汽车路轮渡码头到南门碧津渡至东门口东关码头,过河的人流终日不断。三里桥麻公咀小河边更是人山人海,拥挤在浅水边上的人忙着烧香、磕头、放鞭炮、燃纸钱,河边上时有人被挤翻到水里的,只听见喊娘叫耶,好不热闹。
人家一致相信,那泛泡子的水便是观音娘娘的甘露水,有病的喝了祛病消灾,无病的喝了长命百岁。
一时间满城沸沸扬扬,无人不知神仙水的好处,小河边上每日总有几千人在求水拜神。既有那么多人信,这水一定神。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去舀。人人都唯恐晚喝了一天“神仙水”,便会比早喝了的人短去十年阳寿。
整个城池笼罩在“神仙水”和神秘光环之下,人越聚越多,不知已有几万人把“神仙水”灌下了肚。
“神仙水”引起的满城骚动,势不可挡。一位造反派战士满怀豪情跑到河边一看不对劲,赶紧回城报告司令(那时候的“司令”很多,随便插一根杆子,雕一颗公章,打一面旗帜,便可以当“司令”)。
某司令于是亲自到河边视察,发现磕头烧纸钱,心中烦躁,一时性起,骂“这不是他妈的迷信吗”? 司令的造反派脾气一来,便命两个荷枪的兵朝天乱放一通枪,河中间鼓泡子的地方扎实给爆了两颗手榴弹。
枪弹声中,求水者乱作一团,即作鸟兽散。
一个幸运的女人在放枪之前托人在河心舀了一陶壶神仙水。她不畏艰难地从小河边提上来经铁铺岭过西流湾打轮渡码头过河穿鸬鹚巷上街,才走至清真饮食店门前,陶包壶绳子一脱,叭地一声,神仙水在麻石街缝中悠然仙去。这个女人竟然哇地当街哭出声来。
某司令很有一种使命感,连续几天派兵把守小河时,不时朝天放枪,虔诚的求水者怕死,只能远远地望水兴叹。
至后来,竟再也没有人去舀神仙水了,一任小河中的泡子兀自寂寞地泛。
谁都不再提起麻公咀小河里的泡子水,仿佛从来也没有过“神仙水”那回事似的。
又过了好久,人们才知道河中泛的泡子是因为紧挨河边上生产“六六六”药粉的农药厂排出的废水污染河水所致。这是后话。
“神仙水”之热过后不久,继又兴起了打“鸡血针”。有人说是长沙传过来的,又有人说是汉口传过来的,亦有人说是上海。传言打鸡血针大补,包治百病,一时小城的人又像喝神仙水一样骚动起来,于是争先恐后买鸡公,鸡公以白色的子鸡公为上乘,一时市面上鸡公价比鸡婆还贵。乡下人听说益阳街上鸡公行情好,甚至把留做种鸡公的鸡也提到街上来卖。
很快地,街上的人家大都有了一只鸡公,有的还有几只。益阳一下子变成了一座鸡公城。黑午天光,一只鸡公打头叫,各个角落的鸡公便争先恐后地叫成一气,一时间15里长街“阳刚之气”。
鸡血针的好处被人印成油印传单,在亲朋好友间传递。
那一向,没有人不相信鸡血针是益寿延年包治百病的万能的武器。
那些穿白大褂的一向自信自傲的大夫们,突然被人们冷落起来,既有了万能的鸡公子,还要那鸟医生做甚? 大夫们也突然自卑起来,自己一身的本事,如今竟当不得一只鸡公? 苦笑摇头之后,只好心境黯然地坐到空空的诊室里去。
为了替广大要求打鸡血针的市民服务,各家医院开设了鸡血注射门诊。其实很简单,从鸡公肢下静脉抽出血来,直接注射到人的肌肉里面。打鸡血针需挂号,挂号室小窗前的队伍排得老长,当时益阳市中医院门前的队伍最为壮观,一直排到大街上老长,排队的男女老少人手一只鸡公。那时街上的门面在“红海洋”中全部漆成了红色,排队的人群脸上映得红彤彤的,手里的鸡公呢热乎乎的。他们无不幸福地期待着鸡身上的红色液体尽快流到自己待补的肌体里来。阴虚阴冷的妇人希望能采鸡公热血以阳补阴;阳萎的男人则希望全身都流动着鸡公雄性的血,好让自己疲软的器官像鸡公早上雄咯咯的叫唤,充满勃勃生气;老倌子呢?则异想天开鸡公血能返老还童;也有年轻人和细伢子,他们没有病,只为补或者只为长得高一些。
总之,鸡公一时成为全城人的宠物,人们见面的主要话题便是交流打鸡血针的感受,那些天打鸡血针的市民脸上都是红红地很有血色很兴奋的样子。
空前的热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一下子,人们又都一窝蜂似地不打鸡血了。
从突然都打鸡血针到突然都不打鸡血针,大家都好像是有过商量。什么原因呢? 局里局外的人都不甚明了。“反正大家都不兴打了,我也不打了。”过去打过鸡血针的人都这样说。
只是那些鸡公子,一时由宠物变为厌物,一黑早便叫,叫得人烦死。可怜的小畜牲们,无一不例外地被主人家一刀宰了,做成一盘菜。
于是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秩序,早晨不再有鸡叫,只是打过鸡血针的人性子躁一点。人们照样去搞武斗,当司令的当司令,写大字报的去写大字报……
又这样过了很久。
另一个热潮在人们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蓬蓬勃勃而来:养红茶菌。
养红茶菌很容易,一学就会。
人们把白糖水茶叶水不厌其烦地喂给养在容器中的白胖胖的藻类,那玩意儿喝下糖茶便分泌出一种味道酸甜的汤来,那便是红茶菌了。那酸汤是个神物,据说能治几十种病,喝了的都说好,一时传说纷纷,于是大家的热情一下子便被煽起来,又都养起红茶菌来。
益阳街上白糖出现脱销现象。
人们一下班,便守着玻璃缸、陶罐、搪瓷碗、精心精意地喂那些宝贝,喝起酸汤来更是津津有味。
不断地听人家说红茶菌治好了这种病或那种病,红茶菌确实是好。
可是,并没有“热”多久,又一窝蜂似的大家都不去弄红茶菌了。
后来大家都去做甩手操。
后来又都不甩了。
再后来大家都去听气功报告会,五块钱一张的票,连听几场都舍得。
再后来又都不听气功报告会了。
每次都是有始无终。
经过一段沉寂,又将有新的热潮在暗中孕育,这一切都似乎有看不见的神灵暗中操纵似的。
下一次再兴起什么热潮,不能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