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逃避》(原文全文)
萧斯塔科维奇在莫斯科的诺伏杰维奇公墓落葬的时候,棺椁的四周站满了人,除了他的亲朋故旧之外,尚有令他生前死后都胆战心惊的人,他的论敌、艺术上的对手、政治上的迫害狂、罗织他的罪状的暗探和告密者,这些人数量之多,使得他的亲人们无立足之地,被挤到一边去了。这些让他一辈子寝食不安的人,假惺惺地摆出愁苦的脸,口中念念有词读着貌似公正的悼辞,群集于他墓穴的周围,参加他此生此世最后的盛会。萧斯塔科维奇生前没有因为是名人而沾过多少光,死后却因为是名人而蒙受多一层痛苦,看着他的那些仇人皱眉蹙额,一脸肃穆,装模作样,他的痛苦足够用来写一部《第十六交响曲》了。
这颗一辈子栖栖惶惶战战兢兢的心终于安息了,就像这之前的许多俄罗斯精英们——普希金、莱蒙托夫、陀斯妥耶夫斯基、阿赫玛托娃……等等,走完了他们坎坷多辱的一生。他们在俄罗斯这块土地上备受迫害、诬告、欺凌和污辱,为俄罗斯精神扬名世界,为黑暗中的正义,为绝望中的艺术,他们像雪原上饱经风霜的老树,把最后一片树叶都用于温暖俄罗斯冰冷的躯体了,可是俄罗斯的寒风却毫不吝惜地把它的天才们一个个花朵般摧萎,清扫。这是一片诞生天才的土地,也是一片滥喝天才鲜血的土地,然而天才们依然一代代冒出来,顽强地顶开坚硬的冻土,不屈不挠站立在俄罗斯的地平线上,像一棵棵倔强的白桦树,绝不屈服于凛冽呼啸的冷风。
如今,1975年8月9日,萧斯塔科维奇曾经沧海,曾经坎坷又倒下了,将和他的前辈天才一样化成一块泥土——来于尘土,归于尘土。按照中国人的看法,寿终正寝而非夭折瘐死是一种福,萧氏得以享尽天年,在他几十年的生涯中,他并不暗暗庆幸自己命长,度过那漫长的分分秒秒,他只应了中国的另一个成语——寿则多辱。他一生都生活在随时可能被逮捕,随时可能被处死的预感里,在俄罗斯,他如处冰窖,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等待着下一刻的大难临头,大灾没顶。
1936年以前,他还是一帆风顺的,几部交响乐的成功演出,他被喻为天才,他有点踌躇满志了。一切都肇端于《麦克白夫人》。如果他没有创作《麦克白夫人》,又如果即使创作上演了《麦克白夫人》,而斯大林却无暇去剧院观赏,又如果即使斯大林从头到尾看完这场歌剧,心情愉快,神情舒畅,而不是一腔怒火,他的命运也许就不再是后来那样坎坷了。1936年1月28日《真理报》在斯大林口授下发表了一篇《混乱而非音乐》的社论,其中有言:“听者从歌剧一开始就被接连不断的故意安排得粗俗、混乱的音响惊住了。片断的旋律和刚萌芽的乐句被撞击声、挤压声和嘶叫声淹没,刚逃逸出来又再次被淹没。这种音乐令人无法卒听,要记住它是不可能的。”
俄国在1917年之后,对文化界的控制是日益紧迫了。1918年春,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参加一个上流社会的集会,竟发现一个左翼革命党人拿着一叠空白逮捕证,只要他看着宴会上哪个文化名人不顺眼,他便会把他的名字填上,然后就地逮捕,甚至拉去枪决,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比起后来的大清洗丧命过百万人的运动,实在是小巫了。在那一场运动,许多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再没有了他们的身影音容笑貌,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一夜之间从俄罗斯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着作,就连他们的名字,也不再被人提起。这其中包括萧的两位挚友——元帅图哈切夫斯基和名导演梅耶霍尔德。据说,他们俩在被捕时几乎都后悔自己没有成为小提琴家,他们几乎都说过同一番话语。65岁的梅耶霍尔德带着辛酸和恐惧说:“我不如现在坐在乐队里,拉我的小提琴,那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了。”图哈切夫斯基说:“我小时候多么想学小提琴! 爸爸没给我买过小提琴。他一直没有这个钱。我要是成了小提琴手就好了。”这位显赫的元帅不再想显赫了,他说这番话,时年44岁,这哪能责备埋怨爸爸呢?
在这种情形之下,萧斯塔科维奇上演了《麦克白夫人》,他激怒了斯大林,他自知闯了祸,他惊得目瞪口呆,预感到天将塌下来了。他周围的人和他的朋友们都认定他这一回必死无疑,他们和他拉开了距离,都不敢和他过于亲密,怕惹火上身。他收拾了一些必需的物件,塞在小提箱里,因为当局一般是在夜间抓人的,他就每夜躺在床上,等待着他们去捉他,心惊肉跳,烦躁不安,睁着眼,谛听着门外的动静,等待着……可是,判决书迟迟没有下来,这种漫长的等待持续了40多年,使他更加难熬,更加焦躁,最后这种等待几乎要变成期待了,他知道始终有一天会落下来的,他焦灼地等待着落到头上的那一闷棍,他说,我一生都在等待被处决。
他经常做噩梦,梦见报纸铺天盖地,报纸上的文章称他是人民的敌人,他在梦中感到害怕。他说:“你没法洗清自己,没人听你的,也没有人为你说一句辩护的话。你环顾周围,人人手上都有这张报纸,他们全都沉默望着你,当你想说些什么时,他们就把脸转过去。他们不听你的,那才真正害怕。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我不知道文革时,我国那些被批斗靠边站的臭老九们有没有做过这种梦。)萧终于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人,一个彻底被遗弃的人,一个被俄罗斯像秕糠一样拨在一旁的人,他在绝望中几乎要自杀了。
是艺术,是音乐拯救了他。艺术和音乐使他能够承受巨大的苦难,使他坚强有力。令人奇怪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当年的苏联,一个人民敌人的音乐作品,竟被允许在音乐厅上演,如若在中国文化革命时代,这是绝不可能有的事情。1937年冬,他的《第五交响曲》在列宁格勒上演了,当天的报纸上写着:今天上演人民的敌人萧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这样的报道大概也只有充满骨稽和戏剧意味的俄罗斯才有。很多社会名流都赶来了,作曲家、作家、画家、演员等等,他们都来趁热闹,看萧再一次惹祸,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前来听首演。可是,当第四乐章最后一个音符完毕后,全场爆起了雷鸣似的掌声,他们为一个正直的人,为一个敢于说出自己心声的人鼓掌,许多人潸然泪下了。
半个世纪之后,我第一次听萧氏的《第五交响曲》,我被惊呆了,我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交响乐,像一股高压电流,冲击向我的神经,与我以前听过所有的交响乐完全不同。第一乐章一开始弦乐就奏出揪心悲怆的主题,仿佛是俄罗斯大地上哀鸿遍野,空旷荒凉,一片肃杀,尔后乐曲渐渐变得哀伤而悲天悯人,接着竟是呼天抢地了。这是灵魂的哀泣,这是悲伤的独白,这是在重轭之下发自心底的呼喊。乐曲紧张,焦虑,狂躁,神经质,时而声嘶力竭,时而忍气吞声,时而歇斯底里爆发出阵阵痉挛,时而又小心翼翼摸进,好像是在躲闪,在逃避,在寻找出路,在探头探脑,瞄准方向,然而刚一逃避出来,又马上被其他乐器一齐围上来,把它压下去,掩埋掉,使它无处逃遁。整首乐曲是悲剧性的,充满了不安和撕裂,第四乐章的结尾处令人窒息。鼓乐长鸣,由二号长号、大号在猛烈的定音鼓之上奏出回旋曲迭句,高潮早已到来,但是定音鼓还在敲击,弦乐还在加入,单调的节奏还在延长,音量还在增加,不断上升,上升;你总以为该结束了,可是没有,单调的节奏始终如一,永无休止,亢奋不已,还在不断敲击着你的神经,让你喘不过气,让你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神经错乱。然后,突然间,它嘎然而止了,无声无息了,令你猝不及防,犹如经过一番垂死挣扎之后,它终于断气了,魂归离恨天了。一切都已停息,苦难、柔情、隐忍、躁乱等等,等等,萧说,我的交响乐多数是墓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入土为安了。
有人说末乐章结尾处就像是在“思想的煤气室”里,我以为这种比喻真是绝妙。这使我想起一位女犹太人回忆二战时奥斯威辛的情形,纳粹把几千几千的犹太人赶进毒气室里,毒死他们,然后在焚烧炉火化掉,尸体源源不断地运来,焚烧炉日夜不停地焚烧,烧剩的骨灰就用来铺路,或者倾倒填满附近的池塘。我想,人类在“思想的煤气室,”被毒死的思想,倘若焚化,倘若也能化成灰烬,也可以铺很多路和填很多池塘了。
在前苏联那个禁锢的时代,许多艺术家都流亡到西方去了,有的名正言顺出去,有的是偷渡,最出奇的方式是被驱逐离开自己的祖国。在萧斯塔科维奇辞世前3年,即1972年,青年诗人布罗茨基,被强迫塞进一架不知飞向何方的飞机,“欢送”这位“社会寄生虫”离开俄罗斯。15年后,这位与萧一样出生于彼得堡的诗人,成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个奖再一次证实,俄罗斯这块土地盛产天才,却唾弃天才。在历史上离开祖国的名人,在世界上我想俄罗斯要算是最多的,别林斯基出走了,斯特拉文斯基出走了,萧的恩师格拉祖诺夫也出走了……他们在外边过得称心如意。可是萧不行,他不能跟着他们的足迹走出去,他想起要到国外去就害怕,提起第一次到美国就心惊。并不是说他有多么热爱俄罗斯的雪野和白桦树,也不是说他有多少的热情要献给俄罗斯大众,不,他仅仅是因为畏惧外国,出于本能的畏惧,他出国访问期间,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回到俄罗斯。在俄罗斯他觉得如同是在地狱里,惶惶不可终日,但是一旦离开俄罗斯又使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就如一只被光柱笼罩着的猴子,在光柱里,因为强光而烦躁不安,惊恐不已;然而光柱外边是无限的黑暗,要逃出去,又令它充满恐怖的幻想——他注定是一个无处可逃的人,注定是一生等待被处决的人,这个萧斯塔科维奇啊。
1995.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