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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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楼随笔(节选)》(原文全文)

题 记本册始于丙申秋幽居开始之日,终于辛丑夏秋之交,计五易寒暑,三经删订,因杂观群书,遂抄摘斯篇。掇拾贯穿,无所不记,拾彼枝叶,以馈贫粮,虽芜秽之冥索,亦感触之致也。其间中辍于戊戌之大病,数废于心事之浩茫,断条零章,遂无一贯之线索可寻矣。今日翻阅,顿觉怅惘,盖韶光之既逝,而学殖之荒冗,纵有情之可恕,岂己躬之所愿哉。壬寅春社日书于无梦楼。(注:丙申即1956年...

题 记


本册始于丙申秋幽居开始之日,终于辛丑夏秋之交,计五易寒暑,三经删订,因杂观群书,遂抄摘斯篇。掇拾贯穿,无所不记,拾彼枝叶,以馈贫粮,虽芜秽之冥索,亦感触之致也。其间中辍于戊戌之大病,数废于心事之浩茫,断条零章,遂无一贯之线索可寻矣。今日翻阅,顿觉怅惘,盖韶光之既逝,而学殖之荒冗,纵有情之可恕,岂己躬之所愿哉。壬寅春社日书于无梦楼。
(注:丙申即1956年,辛丑即1961年,戊戌即1958年,壬寅即1962年)


哲学的具体原则,应当是对于自然力量或精神力量有意义的认识。它使人们有力量锻炼自己的心灵和发展自己的精神,因之,真正的人、名符其实的人是作为精神的实体来完成的。
永恒——当前现实的否定,而现实——历史永恒的否定。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只存在一时的东西,而不存在永恒的东西。
机械论者所强调的最简单前提本身,重复一千遍也不足以使我们认识任何存在的事物。因为认识,首先必须肯定思想者的心灵力量,它外在表现为独立思考的创造性的劳动,它的成果是独创见解和其有科学价值的着作,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意义在此。
任何精神工作,在任何时候,所面对和所从事的,不是现成存在的世界,而是尚待发现的世界。每一个人所说明的东西,与其说是确定的存在,不如说是并不确定的想像,他们所得的不是相同,而是小同大异。普遍性(真理)是相同的一面,特殊性(个人风格等)却构成了重要的、而且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只有成为你自己的,才能从外在的变成内在的。任何对于人的事物都是如此。
真理存在你心中,心中的真理是无限的,生活中的真理是有限的。
一种思想,在不同历史条件下可起完全不同的作用。这对于思想史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是,在口头虽为人们所常诵,在实际分析中每被忘却。
在庄子哲学中厌世主义成分很少,他只是把生活的重要当作不可卸免的负担,因此,无味地苟活着罢了。自我欺骗,糊涂苟活,是他的人生态度。在机会主义(人生态度的虚无主义,市侩主义)为真理而牺牲和为私利而死去是一样的,自我牺牲和自我毁灭是一样的。
庄子——消灭了人生的庄严感,彻底的虚无主义,市侩主义和厌世主义。
无是非——无特操,精神萎缩,彻骨的冷淡,冷酷的理智,庄子的哲学是无情的世界哲学。对于尘世的一切,完全理解,但完全不感兴趣。迁就,取消,不负责任,一副死相,以苟活为得计。是非真理与谬误,善与恶,庄严与丑恶,最高贵与最卑劣的等量齐观(齐物论),中国人灵魂的无行动,无限制的一面彻底发展。人类精神的三个方面,人道观念,人生业务和人生感情,是毫不存在的。只有封建的放纵。
孔子执着一种僵硬的、漫无边际的区别,庄子是消灭这区别。庄子看来,这秩序是太混乱、太痛苦、太可悲了。他从现实中缩回了视线,而把自己的心灵活动转向了一个不着边际的世界,在这个无根而不沾红尘的世界中失去了自己,陀思妥也夫斯基式的顺从,在中国并不存在,因为人民总以他们的邪恶的情欲、求生的要求来反抗抽象的“礼”的。
先秦诸子的内容,老练的世故哲学,道德教训,逻辑与心理学就人生来说,申韩残酷,庄子下贱;申韩没有心肝,庄子没有热情。就思想来说,申韩严峻,庄子虚无;申韩固执,庄子圆滑。
人们珍贵如珠玉的东西,庄子看来却一文不值,人们认为重要与下贱的区别,在庄子眼中却是一样的。
锻炼一个坚强的意志来统治无数软弱的意志,是中土哲学的中心,也是政治学的基础。而老子以无意志对抗坚强的意志,他的哲学是无赖的哲学,拆烂污的哲学。
八股文是人在精神现实中人格抹杀或不被承认的产物。他不能按自己和自己的心灵思考,而是必须把自己淹没在绝对的光圈中,才能取得自己的存在。必须代圣人立言,才能取得发言权。只有抽象的共性,没有血肉的个性,这是八股文的实质。那种认为八股文只是形式上的缺陷的看法,本身就是形式主义。
凡在学术史上创一说、成一派者,其人必为热情而褊狭,性格上的特点使他的思想向一个片面发展,完备,极端的发展而成为一个系统。后人但以宗派非之,非确认也。当体其热爱真理的斗争之情,当汲取其在特定条件下所思想之真实也。
中国人不接受一种彻底的思想方式,不习惯一种彻底的生活方式,而安于空浮、马虎、四平八稳、得过且过、自我欺骗、折衷妥协的方式下过活。这种生活方式的理想化和理论(思想)形式,就是中庸。
中庸并不是和谐。不是智慧的和谐,而是平庸的折中,和一种自然性的并列。这种和谐的基础,是自然性,而不是精神自由。
现实生活的真理不是江湖巫术。而古代的哲理,也只能融汇在现代人的人生要求中才能产生生命,只能在现代人的清醒的理智中才能迸发智慧的光彩。


社会生活(政治)是一个复杂的现象,不是一个人的经验所能说明或解决的。它的行动取决于各种因素各种力量的中和。在某个人所感到痛切的时弊、在某个人感到某种不合理性,但在整个政治生活中,却并不如此,却是合理的,势所必至的。东方世间的王道(政治道德)之所以虚伪,就是在人的经验(特别是感情)中投下道德者的假象,形成温柔性,而把实际政治中的残酷性掩盖了。它形成了人们对统治者的幻想。
真正的政治道德是以实际政治中的合理性为基础的(无此基础,则温柔性又是单纯的主观感情),这就是诚实与负责。
诚实与负责——现代政治道德;仁慈——中土政治道德(恩赐与奴役)。
中土王霸——统治者的品格如何? 仁慈还是残酷,好心还是邪恶?
仁慈是上对下的恩赐,容忍是人对人的关系。仁慈是对统治者的幻想,容忍是对人的尊重。一出于奴隶的道德,一出于自由心情。
流氓哲学与政治哲学之间,相隔不是万重山而是一张纸,存乎其人,存乎其心而已。如果没有道义的标准,两者实际上是无区别的;……但政治的道德性存在于康德所说的纯粹理性领域,而在实践政治中仅有流氓的跋扈,这就是为什么人世间仅多悲哀、丑恶现象和永远的痛苦……
中国古人的所谓心术,是一整套没有心肝的统治手段。残酷地进行欺诈和暴力行为。所谓“奸邪”与“忠正”,不过是美化自己和丑化别人的语言罢了。心术越高,在他心中的人性越少。如果他让心术与人性共存,那么,他是一个伟大的悲剧性格。他可能而且只能在他的关键性的时刻,毁灭自己。吴起杀妻求将,易牙杀子做菜,都是心术战胜(消灭)了人性的例子。过河拆桥,等等,心术到家的例子。人心之险远超出山川,而心术,行险之道耳,然中土古哲名之为大道。
强迫主义除了方法的错误以外,重要的还是在感情上不尊重人,和人的人格、自由和尊严。
温柔敦厚,暴君统治下形成的一种吞吞吐吐风格也。
含蓄,一种躲躲闪闪的风格也。犹抱琵琶半遮面,正是奴婢的装腔也。
但另一方面,嬉笑之怒胜于裂眦,长歌之叹哀于痛哭。凡人之音,别露光辉。悲愤之情,不敢怒耳。
当世俗的权力在精神的王国中挥舞这屠刀,企图以外在的强加来统治这内在的世界,于是就产生诛心之论,产生法外之意。
一切美好的东西必须体现在个人身上。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于国家的尊重,而是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在历史上曾存在过无数显赫的帝国。但它却藏着无数的罪恶,它的人民为了皇帝的文治武功而牺牲生命,受尽苦难,这是对过去的历史所必须注重的一个方面。
人格摧残消灭了骄傲,也消灭了自尊心。在实际上,把自尊心当成骄傲,又把骄傲当成了自尊心。
雍正杀诸兄弟时,诸王大臣窥帝意旨,交章论列罪状请杀。雍正佯为迟回不决,惟反复丑诋其罪状,分布中外,并加以种种不见血迹的磨折,令其自毙。活似猫观鼠与哭鼠也。
……使人行动起来的主导原因,往往是一种盲从,而不是出于确信。他们立刻会后悔的,这就是动摇、变节和叛卖,因此,廉价的信徒同时也是廉价的叛徒。


某些经济学家的学说由于沉迷于抽象之中,忘记了人,忘记了领有并应该享受一切财富的人。在他们手中,经济学变成了一门思维推考的科学,以致跟实践完全脱离。


在中世纪,权威最有力。在近代,事实最雄辩。培根说过:“真理的标准在古代是能否自圆其说,在中世纪是能否和圣书相一致,在近是能否和事实相符合。”
假文件,一贯是用来排斥异己的手段,罗马教会在五世纪时曾倡建过“二剑论”,说上帝把宝剑交给使徒彼得,一把是教剑,另一把是俗剑,二剑并不同样重要,教剑是主剑。
过去曾奇怪为何教会医院的护士都必须信仰基督教,今天才知道并不是由于那些枯燥和怪僻的教士们对于少男少女的垂怜,而企图拯救同赴天国,而是可以借上帝之名义而加以惩罚和诱骗。明乎此,则政教之关系若揭矣。
对于无知的生灵来说,神的爱护和惩罚比人的爱护和惩罚来得更温暖,更无可怀疑,更有力。
对待异端,宗教裁判所的方法是消灭它,而现代的方法是证明其系异端。宗教裁判所对待异教徒的手段是火刑,而现代只是使它沉默,或者直到他讲出违反他的本心的话。


在颠倒的世界和混乱的时代中,人们的言论的悖理和行为的不道德违反人性,是当然的现象。他们是牺牲者,道德上的失败者。他们干出了最蠢的事。像陷于一场恶梦那样,恐怖疲劳,两眼失神,他们的内心是非常地矛盾和不安。他们的不负责任和不诚实,常常是违反本质的。
小人畏刑,君子畏天,恐惧和畏罪,是中国道德实践的基础。
谨慎,同样由于恐惧。斯宾诺莎说:那受恐惧的支配,去作善辟恶的人,恐惧的另一端是盲动。一种拼命主义,但是同样由于缺乏内在独立性。中国人的行善,同样由于恐惧,恐惧外在生存(肉体)的消灭和世俗目的丧失,而不是由于荣誉、负责,诚实和良心。中国人的善心与善行,实际上是一种粗野的唯物论和荒谬的神秘主义的结合。
爱默生说过:“在薄冰上滑动,速度就是安全”,这与古中国的教训“如踏虎尾,涉于春水”是一个很好的比较。
中国的古文化,不管它如何智慧和高超,归根结蒂,没有通过个人,即思维的自由,反思的心情,因此,对人是陌生的、僵硬的、死相的。
中国人的理论,学术着作,读来一片贫乏,缺乏纯真的乐趣(美学上的享受)。没有精神参加进去,没有精神(个性)的活动。或者是抄袭,或者是枯燥的理智,或者是宫廷语言的堆积。而思想,却需要普遍性和个人感情(风格)的结合。普遍性必须在个人的心灵中取得它的生存,必须具有人间的形式和血肉的存在,必须表现为一个自由的、理智的心灵的内心倾述,即个性和人格。
人的作为,正如不能离开基本人性那样,不能离开民族性的性格。现代人往往能够从古人性格中找到影子。这种联系发掘得越深刻,现代人就越像古人。当然,不是形式,而是基本的精神。
一个弱者,要想在被压迫、奴役的痛苦中找寻快乐。就只能虐待自己的亲人和比自己更弱小者。阿Q正是具有这种劣根性。如果他一得势,决不是一个善良的人物,他的劣根性会转变成压迫阶级的精神屠刀,他会比赵太爷更无赖,更下贱。
阿Q的劣根性是永远应当反对的,只是由于他的劣根性是在黑暗时代形成的,是阶级社会的结果,而他是被剥削者,所以人们希望他摆脱弱点,同情他的命运。但是,不能放纵他的劣根性。因为,他的劣根性,正是决定他即使得了势,立刻就变成不仁的根本因素。劣根性不仅防碍他的觉悟,而且防碍他成为真正的人。它是人陷于奴隶的枷锁,也是走向统治者的桥梁。
造谣者对谣言的破灭所羞愧的,是他的诡计失败;他决不会羞愧于他的失信和说谎,而是更加厚颜无耻地去制造新的谣言。正如骗子在一次欺诈失败之后,去进行更大的谎骗那样。……骗子得逞之后,很难有洗手的,而是继续更大的谎骗。
马尔萨斯“战争可以解决缺粮问题”一类理论,在道德上是反人性的,但在科学上是正确的。至于这一类理论,在道德上是反人性的理论之所以并不激起人的反感,是因为每一个都认为他是在被消灭者之外,不是被人消灭而是去消灭别人的缘故。此理论之受欢迎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相互敌视的心理条件下,建立在不道德的社会基础上。人们以为,让别人去死,他可以活得更好些,别人是劣者,而他是优胜者,不仅超人哲学欢迎,而且英雄主义也欢迎,不仅感情欢迎,而且理智也认同。
是像人一样地生活,感觉和思想,还是像僵尸一样地不思想? 兽一样冲动? 百灵鸟一样地学舌?


在哲学家的心灵中保持人类理智的清醒,在艺术家的心灵中保存人类感情(爱)的温暖和意象的欢乐。
把浪漫主义弄成飞上天,把现实主义做成按之入地,舍本逐末之争吵了。人站着、爱着、恨着,正是两结合也,何必他求! 人感受、创作,正是两结合也,何必往学也!
禁欲超尘出世,不是浪漫主义。人不是神,正如人不是兽。


保存自我的存在(生存)不是使我们的心灵完全孤立,不是做一个与世无涉的隐士,而是在利己和利人的大海中游泅。假如有两个本性完全相同的个人联合在一起,则他们将构成一个个体,比较各人单独孤立,必是加倍的强而有力。所以人与人团结,最为必要。当然这团结是建立在自我保持的基础上的,凡是从事这类团结的人,他们都是公正忠诚而高尚。
冷酷,可以是热情的消灭,也可以是热情的升华。
在绝望、失望中,就随便抓住一个别的什么当作希望。这里,最容易产生盲目、意气和冲动。
……必须区别清醒与虚无主义。
过去认为只有睚眦必报和锲而不舍才是为人负责的表现,现在却感到,宽恕和忘记也有一定意义,只要不被作为邪恶的利用和牺牲。耶稣并不是完全错。(1961年9月10日,病发后6日晨记于无梦楼,时西风凛冽,秋雨连宵,寒衣卖尽,早餐阙如之时也。)
从小处,从近处,从自己能力所及处,从别人不注意处开始工作。(辛丑立冬后一日晨记,时天气由阳春变阴霾,风雨将来。)
忍者以成事,屈者以求伸。徒忍徒屈,是为怯懦无能之辈矣。娄师德唾面自干,耶稣换颊受打。徒忍徒屈,是宗教家与无能辈之忍耳,是为消极的情感,无刚之柔也。无条件之投降,不足语大事。
没有足够的正义感使他们憎恨,这正是邪恶者的罪恶。当憎恨被真理的神圣事业肯定时,它就会变成美德而受到赞美。
爱也一样。伟大的热情产生于伟大的人格。这里,出现为伟大的爱和萎琐的私欲(偏爱)的区别。
难道热爱人类就必须憎恨自己么?信仰理想就必须在绝望中生活么?斯宾诺莎把一切恨说成恶和被动的情感,此宗教情感也。正当的恨也是人性的表现。
理解一个复杂的人等于读懂一本艰难的书。甚至更困难。
越是经历过苦难,越应当珍惜自己和宝贵的生命;苦难越多,生命也越宝贵,越有价值。……讲究策略,批判冒险主义,机会主义。但批判时,却不能抹杀热情的可贵,牺牲精神和理想主义的力量。
为什么要争辩?你虽然正确,但能说明什么?能使他不仅了解你,而且同意你么?对许多人,沉默不是同样也是快乐么?

后 记


从丙申中秋至癸卯盛暑,随读而摘,逐思而记,而已随摘记而几又删者。《文史杂抄》之外,尚有《随思录》、《狭路集》等数种,共约三十万字。繁杂紊乱,既不免浅陋之庸愚;大义微言,又不足以窥至理之奥秘也。然敝帚旧笥,尚有自珍之情;怀土恋山,难免不舍之意,是以不毁弃而姑存之,留作后日之观也。
癸卯6月1日书于无梦楼。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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