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眸的蓝眼睛》(原文全文)
这一个夏季如此酷热漫长,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每天都做不成什么事,只能挪着小板凳,追着穿堂风,胡乱翻书。
又重读了莫迪利阿尼。我喜爱这位短命的犹太籍的意大利人和他的艺术,是由苏联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文字引起的。
那一年,我像嗜酒一般,天天沉浸在这个像月神一样神秘的女人制造的诗篇中。高欢走来问我:“看过她写的莫迪利阿尼吗?”莫迪利阿尼? 多拗口的名字! 没有。这名字是第一次听到。——那会儿“文革”解冻不久,铁幕外大量的文学艺术和他们的作者纷至沓来,虽然有些已是往日的乐章,但对于禁锢太久的我们来说,每一个却都是新面孔。于是高欢拿来一本1982年的《世界文学》,指着乌兰汗翻译的那篇文章说:“阿赫玛托娃这篇散文,比所有人的散文都好。”
这是诗人回忆1911年前后她在巴黎与莫迪利阿尼相会的片断。那时他们都在成名之前,艺术的呼吸还没有吹燃起火花,但是莫迪利阿尼那神圣奇妙的画笔和阿赫玛托娃那精美银亮的琴弦,都已在巴黎的迷雾里闪烁。她觉得他被孤独紧紧地捆住,在空荡荡的胡同里,可以听见他敲打锤子进行雕塑的声音。他固执地领她参观卢浮宫里的埃及馆,并说珍宝应当带有野性。她的诗使他觉得费解,猜测其中隐藏着某些神奇的内容。他们都瞧不起旅行者,认为游山玩水是对真实行动的冒名顶替……
我像沉迷她的诗一样沉迷她这篇文字,这么朴素,韵味深长,像一把干枯了的薰衣草,色泽黯淡,却散发出新鲜花束所不能产生的那种馨香。
我把他的画册找来看,啊,真不好意思。他笔下那些女性人体都呈橙黄色,像起伏在沙滩绵绵曼曼。长长的脖子,长长的脸型,长长的身体,从肩到腿弯,那柔和的长线几乎有点长得漫无节制,好像一个无限拉长的颤音。让人感到生命的和美与不安。仿佛这和美的生命饱满得随时都会崩溃似的,叫人隐忧。而尤其独特的是人物的眼睛,都只画了两小块淡蓝色,或淡灰色,或一只淡青,一只淡蓝。她们没有眸子,也就是说画家没画眼珠。这“无眸的蓝眼睛”使我深为感动:橄榄形的两小片湖水啊,你们在说些什么呢? 真是飘渺幽深得叫人不知如何忖度。人的躯体是温暖的园林,眼睛却是不可捉摸的冷色调,它绝不等同于提香的宫廷贵族气,也绝不同于雷诺阿的“肉香”,难怪莫迪利阿尼要说,珍宝是带有野性的。是愁人的。
他短短的一生生活于失意知识分子、看门人、无业游民……的底层社会中。他对黑人雕刻特别钦佩,认为那些伸长脖子,头顶杂物,走路保持垂直不摇状态的黑人形象,显示了承受压力而不屈的弹性。所以他创作的绘画和雕刻都这样有深沉的底蕴。也许他觉得画了或刻了眼睛的细部会成为多余,会是一首和谐曲中的噪音,所以他把它舍弃了。我由此而想,文章作法亦然,有些题材也不妨这样处理,即:画龙而不点睛,这不是比那些直奔主题,紧扣主线的写法更好些吗? 让读者加入自己的体会,反而会有一种神秘曲折的韵致,因为生活本身就不是单一的,可以图解或语解的。
后来读到吴冠中先生的文章,他盛赞这位只活了三十六岁的,体弱多病的,贫困潦倒的天才,说他留下的作品虽然不多,却是千古绝唱。还说莫迪利阿尼本来一心想搞雕塑,却只用石头,不用泥塑。因为他只用减法,不用加法。我为此心中一惊,因为我一直认为,文章之道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收。挽弓如月,引而不发,不能随便走脱决泄。莫非在这一点上,我也悟到了一点大师的想法了吗?
阿赫玛托娃很早就从巴黎回到她的俄罗斯大地去了。莫迪利阿尼却一直留在法国。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进入了一心一意作画而不顾其它的境界,渐渐和外部世界断绝了联系。他孤僻焦躁,很难和其他人和睦相处——这是当然的。在他逝世前两个月他开始咳血,1920年1月24日告别人世。他走后的第二天,他的妻子在拂晓时翻身从楼窗跳下死去。可是,一个曾经爱过他的女人,却在他死后利用她所知的情形,加以歪曲,把他写进一本趣味低下的书中。又过了许多年,他又成了一部庸俗影片里的主人公。用阿赫玛托娃的话来说:“这事让人痛心之至。”
我现在珍藏的这本蓝皮儿的《世界文学》,不是那一年高欢拿给我的那本了。曾经为了一件什么事闹意见,高欢来要还他的书。这简直像抽我的血。我将文章仔细复印,气忿忿地将原件还给它的主人。后来我们和好如初。但当我再跟他要这本书时,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说是还在我这儿。看他神情不像是诳我,真是怪事。又过了若干年,一位朋友见我非要不可的架势,不得已从他的书架上一排《世界文学》中抽出这本送给我。除非失火,我不会再把这本失去了。去年夏,在街头地边的旧书摊上,我看到同样的一本放在那一堆气功、秘闻、房事必读的乱书里贱卖,真想把它买下来,可我手里没带一分钱,只好眼睁睁地看它沦落风尘。
在这本书上,有一幅莫迪利阿尼用单线勾描的阿赫玛托娃的画像。她那精致的头颅和发髻,像一颗仙果一样含蓄地侧垂着。一根线,勾画出她长长的裙裾呈一道优美的斜坡,弯弯地收扰,仿佛一架竖琴,十分美丽。也许大师所表达的就是对这位非凡的女诗人的慕颂吧?
文人相轻,那是些粗鄙的人。而真正的知音,一定是惺惺相惜的。
有位缪斯朝我瞥了一眼,
清澈的目光多么晶莹。
这一眼就夺去了我黄金的指环,
我那第一件春日的礼品。
这诗是阿赫玛托娃1911年写于巴黎。
1994年8月5日
三伏第三天·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