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纪行》(原文全文)
秋天,我来到五台山。这儿山顶多平坦,无峭峰,其中有五个山峰,环列四周,中居其一,各距三五十里不等。各周约三里,仿佛是个台子。人们就把它叫做五台山。它北倚恒山,东连太行山,西接勾注山,南为盆地,基周约五百里。五台以北台为最高,按照《五台县志》上的说法,高三十八里,而按照近代科学的说法,是海拔三千零五十八米,号称华北屋脊。
我从恒山南下,翻上了鸿门岩。这儿是五台中的较低的山口,鸿雁来往都从这儿经过。时近日中,风奇冷。在鸿门岩上,可以看到北台叶斗峰,岚翠欹斜,宛如斗柄;再望东台望海峰,云霞出岫,浑若汪洋;又看西台挂月峰,松柏竞秀,茫茫苍苍;更望南台锦秀峰,山花野草,绿茵如织;近看中台翠岩峰,流光溢彩,幽靓迥绝。五台中有一条清水河,仿佛明亮的缎带把五台系在一起。古长城在五台山东伸出臂膀,把它搂住。
从鸿门岩向下走,大约十里,越下越低,便到五台的中心台怀。有人伸出一手,五指向上,用以喻五台,那掌心就是台怀了。从这里向上看五台,皆见不着。因为五台之间,各有大小山峰遮隔住。台怀的意思就是在五台的怀中。红墙碧瓦,掩映在松柏之中。清水河两岸,一个狭长的平坦的地带,人烟稠密,形成了一市镇。
台怀中引人注目的是大白塔,高二十三米,形体同北京北海白塔相似,不过比它大多了。大白塔可以说是五台山的标志。我走进塔院,到了白塔身边,举头不见白塔,因为四周绕川回廊,共七十五米,想见塔座之大了。回廊台上四周,列了二百个铁制灰色圆筒,约三尺高二尺粗,中空无口,各嵌铁棒,插入上下孔内,蘸上香油。筒上涂了很大的绿色的梵文。一个表情虔诚的和尚,拿了一根木棒,挨个儿拨动那个圆筒,嗡嗡作响。他走得相当快,大约想让那些圆筒都不停地转起来。然而不等他转完一圈,圆筒就停了下来。他不断走下去,不断拨下去。我问一个和尚:“这是做什么?”他说:“这是念转经。”我想,绕了一圈就是七十五米,走了七圈,就是一里路了。他们一天念三次转经,每次要转上十圈。
西风吹来凉意,也送来动听的音乐。你听那塔腰及露盘四周铜铃,叮当作响,仿佛半空佛语,给人一种神秘的宗教气氛。铜铃共二百五十二枚,可算一个大家族了。它们不分昼夜,不分寒暑,在这儿值班,逢风即语,同下面的转经,正好相称。整个大白塔仿佛是有生命的,无时不在发出声音来。塔顶上那个金色的葫芦,接碧空,绕白云,使人产生通往天上的感觉。我想,这也就是塔的宗教的吸引力了。
出了塔院寺向北,便是五台山最大的庙宇显通寺了。它共有殿堂四百多间,可见其规模了。山门外钟楼内,悬有一铜钟,古雅高大,绿苔碧纹,是明朝铸的,共九千九百九十九斤半。不知为什么不成整数,大概也取满遭损、谦受益之意吧! 每到早晨,寺内敲钟;每到黄昏,寺内击鼓。这就是人们常提的暮鼓晨钟了。
进了山门,便看到高大壮观的佛殿,层层重叠,庭院幽深。明代铸造的铜殿,更引人注意。铜殿高约一丈五尺,殿周都用隔扇门围装起来,门饰典雅,花纹生动。正中供文殊菩萨坐狮像。我国佛教四大名山,除供释迦牟尼佛之外,各有侧重。五台山就供骑狮的文殊菩萨,峨眉山供骑象的普贤菩萨,普陀山供坐莲花的观音菩萨,黄山供骑狻猊的地藏王菩萨。文殊是智慧的意思。在释迦牟尼之下,就数这四位菩萨为尊。五台山传说,当年文殊菩萨在这里演教,放出金光万丈,所以朝山进香的人,络绎不绝。
出了普善寺,山坡渐高,向上就是菩萨顶。它坐落在五台山中的灵鹫峰上,形成一个寺庙群,就是大文殊寺。寺前有石磴一百零八级,颇为陡峭,人上去也不易。不过,这里倒上来两匹桃花马。它们挺老实,佩着华丽的鞍子,用善良温顺的眼光偷觑着旅游者。一个个旅游者怀着兴奋的心情,穿上了摄影师为他们准备好了的古代武士的服装,骑上了马。我看到两个青年女子,甚至不敢骑马,生怕马咬了她们的纤手。不过惧怕总被风头所战胜了。她们决心要出风头,把自已打扮得花木兰、佘赛花一般,在菩萨顶上留影。
走进山门,便看到四大金刚的塑像,分列两旁。它们敷粉施朱,雄壮威武,每人手中拿了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脚下踩着妖怪或者作恶的男女。《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大闹五台山,把四大金刚的塑像都板倒了,传说就发生在这里。如此说来,这四大金刚肯定是给鲁智深打倒过,又重修的了。现在它们似乎神气十足,可是当年都对付不了一个鲁智深,真也滑稽。
乾隆皇帝可以说是一个旅游家,而且诗兴常发。在菩萨顶文殊寺内。就可以看到一块石碑,刻有他的一首七言律诗。乾隆的诗平平稳稳,冠冕堂皇,大约皇帝的身份束缚了他的诗才,不能尽情。他的字端正而嫌板滞,殊无妙笔。不过皇帝写成这等字,也不容易。
从菩萨顶往南看,文殊寺,普善寺,塔院寺,都在一条中轴线上,真是经过一番精心设计了。以这里为中心,东西南北,四面到处可见寺院。红墙,掩映在绿荫之中。现在五台山中,共有寺院三十一所。台怀清水河滩,宽约半里。雨季水多,平常只一线清流。每年旧历六月初一至月底,举行骡马大会,南至河南,西自陕西,北至内蒙,东自河北,人们把千万头骡马牛羊赶来,聚在这河滩上,互相讲起生意经。前年骡马大会,共有一万五千头牲口,聚在约一平方里的河滩上,每日客流量多到三万人。高峰季节客达二十万人。当地百姓,家家都开起临时旅店,招待来往客商,去年此项收入即达三十万元。实在住不下,客人只好露宿了。
在普善寺中,我见到两个老和尚,个个身着灰色罗汉衣,脚踏罗汉鞋。他们骨格挺秀,瘦而精神,一个和尚操四川口音,我问,“法师从何处来?”他答,“我法号济证,八十岁了,从峨眉山来。”一个和尚操浙江口音,我问:“从何处来?”他说,“我七十岁了,法号踏莲,从杭州灵隐寺来。”我同他们细谈,才知道他们已经出来好些时候,准备云游天下,走遍佛教四大名山,以及着名寺院,大约需要一年左右。他们到了各地寺院,吃饭皆不要钱。只是现在不像过去只靠走路,现在坐车要些钱,别的也就无多花费。踏莲笑道:“我们也是旅游者。”
我在菩萨顶上逗留了一阵,下得山来,在塔院寺东厢,见到了五台山管理局局长李俊堂。他是一个精明而稳当的办事人,两眼透出未来的希望之光。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五台山极盛时期,共有寺庙一百一十所,僧人三千。寺庙早已大部荒圮,甚至已无遣迹可寻。现在山上共有本地和尚一百四十人,尼姑十一人,而外地过路僧人尼姑,常至四百人上下,还有些居士,就是在家佛教徒,也常有三百人来朝山拜佛。山上有位通愿法师,七十岁了,原是清华大学学生,是因失恋出家的,能讲经,文词甚佳。李俊堂说:“我们现在正在修复二十二座寺庙。国家投资四百万元,地方街道投资一百万元。”我说:“和尚也拿出钱来修庙,过去修庙,都是和尚化缘来的。”他笑笑说:“我们这里和尚有钱,各地香客,前来拜佛,多要送些香钱。那些海外华侨,港澳同胞来,也送香钱。从五台山出去的和尚,在外面的名气大得很,比其它佛教名山出去的和尚名气都大。事实上,五台山已经成为中国佛教第一名山了。他们云游天下,得到施主布施,钱用不了,就拿来修庙。近三年来,五台山僧人就拿出三十多万元修庙,其中赞善法师就拿出一万五千元。”
我出了塔院寺,走到镇上来,可热闹了。街道两边都是卖旅游纪念品的摊子。那上面挂锁很多,本来是铝做的,镀上金色,再施以红绿,也就很美丽了。锁上做出传统的吉祥字样,什么吉庆有余,长命富贵,等等。这些字样,曾被斥为旧的意识形态,如今又问世了,倒也有人买,看来也不讨厌,甚至讨人喜欢。
走到街旁一个安静的院子里,我见到了五台乡乡长刘荣和。他眼神温和,举止有礼,言谈滔滔,是个能干的人。他对数字非常感兴趣,而我多少兴趣不大。不过,我也记下一些数字来。五台山乡总面积一百八十八平方公里,耕地一万四千九百一十七亩,其中水田七百四十亩,五十五个自然村,分住着五百二十四户,共五千五百五十三人。他说:“这里山高,无霜期仅九十天左右。俗话说,五月化冰,七月见雪。这里土豆最好,又大又甜。因为日照多,昼夜温差大,甜份容易聚集。每亩平均收三千斤土豆,多至四千斤。其它种些莜麦、蚕豆。小麦、玉米都很少种,产量甚低。”我在河边田里看到,莜麦正在收割,蚕豆刚才开花,可是天时已经立秋了。
五台山的粮食产量差些,可是牛、驴、骡、马、羊、猪,倒是漫山遍野。全乡共有牛、驴、骡马大牲畜二千三百头,羊六千只,猪一千三百头。你可以看到山坡上,一群一群的牲口在吃草,成了青山上的活动的点缀。五台山的中药,也是很出名的,共有一百多种。台党参就种了二千八百亩,可以收六十万斤。至于到矿产,有金有铁有云母,也算丰富了。
我随身带了徐霞客的《游五台山日记》,好拿出来印证一番。他的日记写于明朝末年,到现在三百多年了。我不时把它拿出翻翻。岂知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他从北京出来,走了四天才到阜平,又走了两天,才到五台。他倒真是游五台的,先到南台,再上西台,后上中台,末登北台,游了两天。因为要去恒山,去东台绕路,就不去东台了,实际上他只游了四台。可惜他没有到五台之精英台怀来一游。如若来到台怀,他的日记中当添上许多佳章了。古人行色匆匆,大多步行,有时雇头小毛驴代步而已。不像我们今天,早上坐火车,下午就到沙河堡,从北面进五台山。我在台怀逗留两天,觉得佳处已得,就不登五台了。因此,我的五台之游,竟未能与霞客所记相印证。由此想来,天下事古难全,倒是事事有缺陷。三百年前,霞客之游五台如此;三百年后,我之游五台亦如此。不过,我们倒可以相互补充。想到这里,我就满足于缺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