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人间一诗人——怀潘伯鹰先生》(原文全文)
潘伯鹰先生是我敬重的师友之交,1966年“文革”前夕去世,年寿六十三岁,至今三十年了。我常常想念到他,他的言谈风神还清楚留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诗集《玄隐庐诗》收古近体诗一千余首,近日翻阅,更增怀思。黄山谷有两句诗:“物外常独往,人间无所求。”若译成白话,大意是:“思想(或精神)常常不受羁束,世俗的名利全不在心上。”以此移赠伯鹰,可作他生平写照。
伯鹰是真诗人,这是相对以写旧体诗为时尚出现许多假诗人而言的。真诗人方有真性情。潘受序《玄隐庐诗》,论伯鹰诗道:
伯鹰诗思深意远,境高语妙。其感其情,皆今人之感与情;而其体制,其格律,其声调,其色泽,则无不古。直与时代相氤氲,相磅礴,相呼吸,相歌哭,而甘苦之,而性命之。会通天人,咳唾名理,用古而不泥古,超物而不遗物。真能兼众长,集大成,耐吟味,娱独坐,而与古为新者也。
潘受,字虚之,1942年与伯鹰订交,是伯鹰老友,现居新加坡。他这篇序写于1987年,序中推许伯鹰诗感情深厚,体制古雅,道出伯鹰诗的特点,是有见地的。
伯鹰早年从政,且曾接近高层,因不热中,故没有做什么显要的官。他的文名诗名和书法名,超过了他的官名。他写过一部旧体小说《人海微澜》,先在《大公报》连载,后单行,吴宓作序,以曹雪芹、萨克莱(《浮华世界》作者)相比。名士吕碧城、黄稚荃称为“凄动心脾。不自知其掩卷而丸澜”。他写的《隐刑》等五部笔记,据说得曹聚仁推荐,受到鲁迅赞赏。抗战中,他主持饮河诗社,“声气所泊,应者万里”。1949年,他随同章士钊、颜惠庆等赴北平,任国民党政府代表团秘书,参与国共和谈。全国解放后,他被任为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市府参事,虽属优遇,却是闲职,从此不务他求,以书法和写诗自娱。他的诗集《玄隐庐诗》共十二卷,近半数是这个时期的作品。
伯鹰的诗号称“非唐非宋,亦唐亦宋”(潘受语),但他最服膺的诗人是黄山谷;在山谷诗的研究者中,他最服膺的是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有一段记载:
少年负气,得间戏取山谷诗天社(指任渊)注订之。多好无恒,行衢不至,补若干事而罢。出乎一时技痒,初不笃嗜黄诗也。《谈艺录》刊行后,偶与潘君伯鹰同文酒之集。伯鹰盛叹黄诗之妙,渠夙负诗名,言下几欲一瓣香为山谷道人,云将精选而详注之。颇称余补注中欧梅为官妓等数则,余虽忻感,然究心固不属此类尔。
这是钱钟书纠正任渊误注山谷诗,将官妓欧、梅照字面注成了欧阳修、梅圣俞,为伯鹰所折服;而伯鹰之崇拜山谷,也于此可见。又这里说伯鹰打算对山谷诗“精选而详注之”,这个愿望后来是实现了的,这就是1957年由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黄庭坚诗选》。由于这本书,我与伯鹰相识,并建立了相知的友谊。
我那时负责出版社编辑部,所以这本书从选题、约稿到审定、出版,我都是参加的。这本诗选有几个特点:一、确是精选,山谷诗共一千五百多首,本书选一百五十首,为总数十分之一弱。二、详注,不仅是注典故,还有串讲(即评述),指点读法。如有一首诗的注末串讲:“其中要诀,须将句法练得坚挺,把不相干的转折字虚字删得干净。这样才能将意思的转折藏在里面,因而耐人寻味。凡研究山谷诗的人,必须首先从这里钻研进去。这是须要细心长期体会的。”三、书前有一篇长达一万七千字的“导言”,评价山谷的生平、人品及其文学成就,作者说:“拚命捧山谷的人,未必即真看到他的深处,搔着他的痒处;信口骂山谷的人又往往是不细读他诗的人。”这篇导言即是还山谷以真面目。四、标点有创新之处,将五七言诗点断,如“欲嗔,王母惜;稍慧,女兄夸”。“才难,不其然;有,亦未易识”。喜用破折号,如:“想见沧州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多用惊叹号,如“千丈寒藤绕山崩石!”“本落知风饕!”这使我想起钱基博的《韩愈志》一书,满纸惊叹号。大概老先生们用新式标点,都有这种自己的习惯用法。伯鹰在此书前致谢语中,提到“古典文学出版社诸公,颇多扬榷”,我们是充分尊重作者意见的。
《黄庭坚诗选》随处可见伯鹰的真知灼见,灵感妙语,其精到处不逊于钱钟书《宋诗选注》,应是传世之作,却因不合左的教条,出版次年就受到了上海一家大报的批评,说它只讲艺术性不讲政治性。彼时批评即判决,这本书从此遭遇冷落,无人再提,也没有重版机会。我倒相信,总会有慧眼独具的出版家(不是出版商)有一天会发现这本书的价值,重新给以出版。
伯鹰的诗,意在言外,情寓境中,须细细玩味,方得有所领会。这用得着他所说的读山谷诗的方法:“这种诗体的特点在以很少的句子,很窄的韵脚,写出高广的境界,深远的诗路,又要自然,又要变化,又要有风神,这工作是很难的。读者须要虚心仔细去玩味作者用笔用意的方法”。(《黄庭坚诗选·戏呈孔毅父注》)我这里从《玄隐庐诗》中举两首诗为例:
吴门秋更热,触绪况多惊。短榻心相语,空庭影共行。棋经阴计换,诗赖背吟成。仗马须衔勒,先防万一鸣。(《触绪》)
仗马真堪羡,犹容噤不声。可怜婴武舌,字字苦分明。(《作前诗而悲之再为一章》)
这是五十年代伯鹰应召去苏州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习时所作,这种诗若从表面看,似乎看不出什么“须要虚心仔细去玩味作者用笔用意”,读者方能品味出诗中含蕴的深沉心情、感想和当时的环境,而这又是不易言传的。
《玄隐庐诗》中有赠我的一首七律,题目是《钱君伯城见示所述唐宋古文之作,题以奉赠》:诗如下:
着书岂必穷愁事,历世终看倜傥传。尚论韩欧微喻指,不离形质妙忘筌。霜飞转益岩松茂,火蚀无伤璞玉坚。握手相期青眼在,浮荣自古例浮烟。
诗题中说的“所述唐宋古文之作”,指的是我在1962年写的一本小册子《唐宋古文运动》,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基本知识丛书”之一。当时出版后,送请伯鹰留念的。隔不了几天,他就派他的一位学生(可惜姓名已忘)送来了他书写的条幅,写的就是赠我的这首诗。这是对朋友的慰勉,洋溢着真诚感情。“霜飞转益岩松茂,火蚀无伤璞玉坚”,这既是嘉许,也是期望。我想伯鹰的原意,恐怕不仅是对我个人,应该也是对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而说的。“握手相期青眼在”,这是伯鹰交友的自道。他对朋友始终如一,不以贵贱荣辱而改变态度。1957年的“扩大化”我也未能幸免,他是最早叩门看望我的,其时许多亲友已是避我唯恐不及了。
家中一只老式的大镜框,伯鹰的条幅正好镶配在内。我就一直挂在陋室中,朝夕相对。伯鹰是名书家,他的书法遒劲雄浑,自成一家,为我的陋室增辉不少。
不过50年代末以后,我同伯鹰平日往还不多。随后那些年政治风云起落不定,工作之外就是不断的学习,批评与自我批评,几乎每天精疲力尽,朋友间互戒来往,难得见面。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伯鹰,是在听说他患病卧床,我同妻子去他胶州路住宅看望。大约是1965年底或1966年初。
那天,他精神很好,见到我们夫妇,十分高兴。我们看他双眼仍是那样炯炯有神,透过近视镜片发出闪光;讲话的声音也仍如平昔那样宏亮。那天他谈了许多话,现在回想,大部分也忘了。只记得他虽在病中,还在关心朋友们的生活处境,其中特别提到因遭“扩大化”而被遣送回籍的Y君,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这次一面,遂成永诀。待我听到他的逝世消息,已是“文革的风雷滚滚而来之时,什么友谊人情道义等等,一概“横扫”而光了。“文革”初起时,我还不知伯鹰已逝,他写的条幅,我怕因我而连累于他,不敢保留,慌慌取下烧掉了。至今我还感到后悔,但在当时无人能免于恐惧的时日里,这样做却是理所当然的。
《玄隐庐诗》原为手抄本两册,存章士钊处。1972年,章至香港探亲,携稿拟影印出版,未果。后由周颖南、何焯贤和潘夫人荷君女士共同协力,几经校阅定稿,于1987年由新加坡文化学术协会排印出版,印制精美,为非卖品。
1996年4月于上海观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