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公事》(原文全文)
李中接到这个任务,是在5月中旬。接到任务之后,领导和他都没感到是个任务,因为这任务只是个意向,还没有具体的细节和要求。过了些日子,人一忙,就把这事给淡忘了,因为不再有人提起;李中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他是无所谓的,可去可不去,可干可不干。接下去天突然热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每日都是高温,高温! 高温!! 高温!!! 的报告。叫城市里的人受不了。
这时那任务忽然具体了。于是李中打点了行装,于7月18日上午前往旅游汽车站赶九点钟的空调车,向夏城方向去。他出差了。
到夏城并不太远,两个来小时就到了。空调车如一只钻在蒸笼里的甲壳虫,那嗡嗡的一点点空调哪里能起什么作用。等到了夏城,李中的白短袖衫已全淌湿。下了车,出了车站,他就打听了路,沿着街道一路找通知上注明的那个宾馆去了。
夏城宾馆在大街边的小巷里,小巷仅容两辆小轿车慢行交会。巷边竟长了一排参天大树,是英国梧桐,把个巷子遮得无多少阳光,看上去就凉爽多了。
宾馆自然很大,占地甚广,一眼望过去,除了各式各样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建筑外,就是参天大树,这对于煎熬于炎热之中的人来说是个良好的慰安。李中在宽敞的接待大厅里问清了报到处之后,便转而往十三号楼去了。
到了十三号楼,一进门,凉气就扑过来解暑,原来这是有中央空调的一栋楼。李中在服务台说明来意,服务台里那位很年轻,因而也就很美的小姐,破了各处宾馆的惯例,很客气地从服务台里出来,领着李中到二楼报到处去。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铺着红地毯的走道里,到了之后,那小姐在那门口说了声“请”,才又转身往回去了。
原来屋子里已经有了七、八个人了,见了李中,大家都起身迎他。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精瘦,倒也显得精明能干,跨前一步道;“请进请进,天气太热,辛苦辛苦,请问你是……?”“我叫李中。”李中说。那中年人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忙又说:“噢,李中同志,欢迎,你是第三个到的,路上很热吧?”李中说:“太热了,人又多。”中年人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两个人便面向那六、七个人了,中年人先介绍说:“这位是……李中同志。”又指点着屋里人道:“这位是张主任,这位是刘主任,这位是单部长,这位是赵局长,这位是王总编,这位是朱局长,这位是谭局长。我叫,”内中有人接上说:“这位是江部长。”都笑了笑,一一握了手。江部长说:“请你跟我来一下,你住在230房间,跟老汪住一个房间,他人胖些,夏天日子不好过,你们以前不认识吧?”李中说:“以前不太熟。”江部长又问:“怎么老夏没到?”李中说:“老夏我也不太熟,只听说过。”江部长说:“老夏的经验丰富啦,跟他在一块,不用你操心问事,他能把一切考虑得周周到到,他以前也是从我们这里上调上去的。”李中“噢”了一声。
住下来,江部长就来喊他们去吃西瓜。吃过西瓜,闲聊一时,又吃西瓜,又闲聊一时,又吃午饭,喝了点啤酒。餐厅很干净、清雅、凉爽。吃过了他们就回房间睡午觉。有空调,太舒服了,好像一辈子没睡过什么好觉。他们猛睡一觉,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起来又闲聊、等人、吃西瓜,又吃西瓜、吃晚饭,又喝了些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这一天过得真不错。李中很快就安定下来了。
吃过晚饭,李中跟老汪一块回了房间,在房里坐定。李中道:“近晚了天怕能凉快些,你我二人不如出去走走,不知你以前来过没有。”老汪道:“没跑头,小城市,没啥跑头,况且外头的高温我也受不住,我人太厚。”李中想想道:“你这话确有道理。但这地方我以前从没来过,总得知道是个什么样子。那我就出去走走了。”老汪道:“你去你去。”又说:“不如我洗过澡把水给你放好,你回来也能清净清净。这里的热水晚了恐怕就没了。”李中说:“麻烦你,那我就出去了。”
李中独自一个倒也随便。出了大楼,暑气顿时扑面而来,身上脸上都感到热烘烘的,虽说已是天初黑的时候了,但暑气也见不着有什么消退。李中晃晃荡荡,东瞅西看,就到了街上。街是长街,似望不见尽头,路灯一路去了,橙红的一线。街边人行道上有树,梧桐,枝繁叶茂,李中便走在人行道的梧桐树下,很有节奏地慢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前去。
原来行人和骑自车的人等并不遵守交通规则,都在护栏内的机动车道上慢行慢逛,这也许是入夜的原因。街上的人都着短裤或短裙,在晚间的朦胧光里,虽瞅不出个详细,但也能感到这小城市的人健康、饱满、旺盛。李中一路走去,不觉已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右手的方向似乎更宽阔些,人来人往也好像多些,李中便往右手去,抬腕看看表,已是十点多钟,天上的星都早已出齐了。
走过五、七十步,身边渐出一道护栏,原来下边有水了。李中这才发现是到了这城市市中心的一座小湖边。湖边的灯光倒映在水里,使李中能推测到那一边有多远。脚下的人行道也渐宽渐阔,围栏边和人行道上的乘凉人也渐多起来,大都是一领小席甚至就是一方报纸,人手一扇,轻摇慢扇。有些孩子则趴到护栏上玩,但也玩得安静。
李中顿觉凉爽了许多,虽说身上仍不间断地逸出汗来,但毕竟因为有了水,人的感觉就好一些。李中便仍往前走,只是走得更慢,在坐着乘凉的人中间择路而行,倒也别有意趣。
再走一段,人行道终端变成一个小广场,场上的人更多,耳边不时有芭蕉扇扑在腿上身上的响动。李中便寻到一处护栏,趴在上面,望着脚下的水,听着身后的人声,心情倒真的安静下来了,觉得盛暑时在外地能觅到这样一处地方,也真有点情趣。
才这么想着,耳边隐隐地,竟有一曲丝乐飘来,在耳鼓里拨得好清晰,点滴分明,而且动情得很。李中颇感惊讶,便四下里望去,望仔细了,才望见宽宽广广的水中,似有一座小岛,在夜色和星光里,若隐若现,若即若离,飘飘缈缈的,望不太真切。
李中想,这便是了,那丝乐必是从那岛子上飘来的无疑。这样想了,便愈发静下心来,竖起耳朵,去捕捉那若即若离的曲声。古人云,心诚则灵。背后的嘈杂声一隐去,那丝乐真又飘然而至,奏在李中的耳鼓里,声不大不烈,却处处清晰,点滴分明,甚是动情,如泣如诉一般。李中听得了,心里竟泛上些酸酸的味道,抽抽地有情而至。这样一直逗留到夜深,才转返宾馆。老汪自然已将洗澡水代他放好。他谢过老汪,跳在池里洗了个好澡,便上床去睡了,空调自然叫人睡得好,一夜无话。
第二日晚饭后,两人又来到房间里。李中道:“老汪,昨晚怎样? 留在宾馆也很闷人吧,不如我们一起上街里走走。我发现一处地方,有个湖子,可以乘凉,很不错。”老汪道:“那地方,我去过的,人声太乱了些。”又道:“我也发现一件妙事,待天黑了,夜风起来了,可以找一领席头或带张报纸,上宾馆院里的草地上去坐睡,那可真风凉死了。”李中道:“那我就还去逛逛。”老汪道:“好。”
李中便又出了门,往湖那边逛去,不觉间就来到湖边护栏旁。广场上仍是一地人,有三三两两的,有独坐的,有一对人儿趴在护栏上喁喁私语的,有在人多处昂首信步的,嘈嘈杂杂,但人声却并不大,加在一起更像一种很丰富的背景声音。李中走到此处,短袖衫已被点点汗珠儿给洇得有湿有干了。天上还是一天好星,湖上有些小小的风儿拂来,也能显示出盛暑夏夜的一点柔情来。
李中在护栏上趴着,那背景声音在身后深远、丰厚却喁喁地绵绵响来。这时他心便静了,心间想,这倒真是一个好去处。正想着,那柔柔的丝乐声竟又在耳畔浅浅泛起,如泣如诉地来漫他的耳鼓,声音虽然不大,却点滴分明,处处清晰,情深意笃,叫人起抽泣倾诉的愿望,叫人想象小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委屈地嚎啕大哭一气。李中这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有些抽抽的,好像自己受到了许多委屈,许多艰苦,现在突然地遇见一个知音,心弦叫她给拨动了,就想靠在她身上,依靠她,叫她给自己些安慰和支撑。李中想不出原委来,因为他一直还算顺利,没遇见什么大反复:或许是在城里过得长了,叫生活里的琐事给弄累了。
这样一直到深夜,李中才转返宾馆。洗了澡,身上清爽了,空调又清凉凉的,正好睡觉。一夜又无话。
李中来夏城的第二天上午,人到得差不多了。会议就按期举行,其实也不是什么很正式的会,主要是先介绍本市情况,这情况包括各个方面,经济、地理位置、特产土产、风景名胜、改革形势、企业状况,有突出表现之人物等等。因来开会的都不是一般单位的一般人士,所以市委书记、市长等等一干人都到了,以示重视。
按照惯例,有关人士都发了言,讲了话,作了表示。上午散会时,已在十一点半钟,散会后略坐一坐,几十个人便鱼贯而入餐厅就餐,到这时大家也真都饿了。
餐厅十分风光,宽宽敞敞典典雅雅的,跟大城市的中等宾馆并无二致。最受欢迎的当推餐厅里的四台立式大空调,虽然噪声有一些,但阵阵凉风袭来,使人神清气爽,全忘了天还在盛暑之中。大家都坐定了,李中身边正好坐着江部长,等着上菜的时候,江部长便跟李中说道:“怎么老夏还没来,也没电话来,大家都在等他,他不来这会开着还真有点不安心。”李中道:“可否打个电话去问问?”江部长说:“电话已经打过了,那边说老夏来是一定要来的,但什么时候来却不能定,叫我们按计划先开着。”李中道:“那暂时只好这样了。”停了几秒,李中找个话题问道:“江部长是哪里人?”江部长说:“我就是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年。”李中道:“那真是老夏城了。”江部长说:“老夏城倒不敢说,对大街小巷,方言土产倒都了如指掌。这几十年也把全市四县的每个乡集都跑了一遍。”李中闻说,口里连声赞道:“了不得,了不得!”
正说着,菜都上来了,江部长也忙起来,开了酒瓶,给桌上的每个人斟满。酒是古井贡酒,刚才李中从餐厅处的小卖部走过来,看到过这种酒的标价,每瓶是七十三块五毛,他自然是不会买的。酒斟好了,市委书记便跟各位碰杯,喝了一会,又上来几样炒菜,都是水里或天上的动物,大家便伸了筷子去夹。江部长说:“这道菜有个名字,叫双凤戏鲤。”老汪道:“怎么叫双凤戏鲤?”江部长说:“这是两只幼鸽,就算凤了,做起来都有讲究。”老汪道:“什么讲究?”江部长说:“先把幼鸽的气道掐住喽,这气道就在翅上,外行人摸不准,自然做不成,掐住喽,幼鸽就昏睡过去,毛、翅都不乱,心血也不乱,鸽味就正。”李中道:“这真不容易。”江部长说:“那是。”又道:“然后就将整鸽拿在笼里蒸,要烈柴猛火,过十多分钟就好,出笼后再去毛破膛,那鲜嫩味道已留在鸽肉里了。”
众人听了他的宣传,各自都跃跃欲试,撕夹了鸽鲤肉放在嘴里吃,肉味果然鲜嫩,在嘴里咀嚼如同吃细水嫩豆腐,其味美妙无比,都赞不绝口。正吃着,说道,赞着,又上来一道菜,酱汁瞧上去挺浓,颜色却浅,皇淡蓝白色,服务员端它上来的时候,那一阵清淡香气便溢了满桌。老王道:“这又叫什么名字?”市委书记道:“这叫金雀争春。”李中道:“怎么叫金雀争春?”书记道:“我们夏城市夏城县北部,有三地貌,靠北是平原,那真是一马平川,没一点坑坑洼洼;往南走上几十里,地势渐高,平均约高出平原区五到二十米,是老大的大草场子,那也望不见边,只是有少量的缓坡土岗,不如平原区平展;再往南走上几十里,就是丘陵岗地了,虽不算高,却也有险峻之处。夏城县的妙处就在这里。”
众人都咋舌。书记又道:“在草场区就有一个集镇,叫金雀镇,也是个好地方。草场上生着一种叫雀,小巧玲珑,独独生在夏城县的草场上,就叫金雀,喜欢鸣叫,叫起来好听。这菜便是拿金雀制成的,在外地还吃不到。”众人都听得入迷,待书记讲完了,纷纷一饱口福。老汪边说边道:“难得难得,不知这种金雀可好喂养。”江部长说:“不好家养,放在鸟笼子里半天,它就郁闷死了。”听了这话,大家都唏嘘不已。一时间,只听得见酒具、餐具和牙齿响了。这顿饭也只吃了一个半小时。
当日的晚餐陪客就少些,因此减了两桌。因夏日里天黑得晚,所以天还大亮,众人便三三两两鱼贯而入餐厅。江部长仍在李中旁边就坐,李中随口问道:“暑热盛夏之中,咱们这城里人晚上到哪里乘凉最好?”江部长想了想道:“这个还真说不准。”李中道:“市里有个小广场,广场边上有个湖,我昨天晚饭后逛了去,那地方还真凉快点。”江部长说:“凉快可能真凉快点,就是太嘈杂,吵人。我也是老长时间没在晚上到那里去了,太忙。”李中说:“就是,太忙就分不出时间来。”江部长说:“没有办法。”
菜都上来了,有个男服务员拎了一捆啤酒来,放在桌子边。江部长对桌子上的人讲:“天热,咱们就不喝白酒了,喝点啤酒,也能消消暑气。”众人都说“随便”,服务员便开了瓶口,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满杯。
啤酒难不到人,因此在座各位都开怀畅饮。边吃边喝中,江部长说:“我们都想着老夏能来,他却不来,叫人想他。”大家听说,都笑起来,老汪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他会来的。”江部长说:“那是,只是迟早的问题。”李中说:“没错。”
转瞬间一天就过去了。虽说是坐在屋子里头听情况介绍,但那种盛夏酷暑的味道仍在许多地方趁隙而入,叫人过得艰难。这一天过去之后,到第二天上午,按照原订计划,就是集体行动,到附近的一些工厂、集市、单位等等去听介绍、听汇报,去参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老汪在晚上看电视时已经注意了天气预报,未来的几天仍是高温天气,最高气温可高达42度,这是人要命的数字。老汪连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谁叫咱们摊上这档子事的。”
第二天上上午,吃过早饭,三部小面包已经来了,这次他们一行人由王市长和江部长等人陪同,市里有关部委办局也都来了负责人。李中他们上了车,车便相跟着驶出了宾馆,往街上去了。
街是新街,水泥路面,宽敞,有行车护栏。车开着,老汪问道:“这是新街吧?”王市长说:“这是新街,是前年才建成的。老街在里面,大大小小也有二、三十条街巷。前几年北京来人拍外景,就选在老街上,都是石板路。”李中道:“现在老街是越来越少了,我前些时候看到个资料,说我们国家有特点的老街,到下个世纪初,就要全部没有了,到那时候就看不到了。”王市长说:“这问题确实有点麻烦,老街大都是私房,不好统一规划,统一安排。而房子、道路等等,是迟早要坏的,不保护怎么行,但修缮、保护又需要资金,这笔钱从哪里来,又怎样分配,都是不好解决的问题。还有,老街的居民也要现代化、赶潮流,也要变着法子去发展经济,去挣钱,这都是正当想法,你总不能以保护老街的名义进行阻止吧,所以这里面还有个适度的问题。”李中说:“确实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面包车在水泥路上开得很快,因为路上的车不算多。行人和自行车都靠路边有树荫的地方走,车外路面的温度已经渐升起来了,车里还好,因为车窗都开着,风呼呼地往里头吹。
到了老街,一行人都下了车,散在车边,阵势好大,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他们。李中跟江部长站在一起,便找话题道:“江部长,王市长不是本地人吧? 听口音不像。”江部长说:“你看得很准噢,老王确实不是本地人,他是淮河边正阳关人,前年才调来夏城。”李中又道:“那他是一家都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江部长说:“他是一个人来的,他老婆在正阳关街道上,按说他趁这机会,把老婆转到城里来,转个干部身份,弄个机关工作干干,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李中说:“他不干?”江部长说:“他不干。”又说:“老王一个人在这里也真不容易,天天吃食堂,胃病也犯了。他干工作也没个时间,白天晚上闲不住,一日一夜能睡三、五个小时就不错啦。”李中说:“王市长真不容易。”
上午由老街管理办公室接待,看市场,听介绍,听汇报,一直到中午才完。大家到厕所里轻轻松松之后,便有管理办公室的一位年青人引路,往老街的深巷里拐弯抹角地走。大家一边走一边闲聊,闲看。太阳很毒,许多人都拿文件包或笔记本盖在头上,也无人问是往哪里去的,客随主便,主人自有安排,客人不可冒失,不可失礼。转了一气,也搞不清转到了哪里,忽然见到路边的一根水泥柱子上,挂着一面黄旗,上头有几个大红字,叫做“巷子深酒馆。”因为午时天热无风,所以那面旗纹丝儿不动,甚是显眼。带路的年轻人便无所指地向后头喊一句:“到了。”大家才知道到了,便都仰面瞧那面旗,瞎议论道:“巷子深酒馆,这巷子也够深的,叫我自己走出去,怕得转一天。”另一个道:“巷子深是什么意思?讲不出来,哪位给解释解释。”带路的年轻人听见这句话,便大声道:“巷子深是这么来的,以前有句老诗,叫‘好酒不怕巷子深’,就这么来的,说明这里有好酒好菜,叫大家都来吃,光临光临。”众人都参差不齐地“噢”了一声。讲完了,那带路的年轻人便领着大伙进去了。
酒馆里也深,有三、四层。第一层是门面,煎炒烹炸都在这里。右手是个大通间,摆着三、五张大方桌,供一般顾客猜拳吃饭喝酒。出了门面这一层,往后走,又是一层,约有四、五个房间。一行人迤逦而过,左右望去,见都是两桌一间的雅座,都有人占住了,或喝或吃,各呈姿态,吊扇都转得呼呼的,在座诸君大都赤膊上阵,吃喝得大汗淋漓,好不叫人羡慕。
出了这一层,再往后走,又是一层。人从过道里走,左右两边装着雕花门,门上门下大红大绿,虽有些土气在里头,但也反映出不少民间文化意趣,颇吸引人的眼目。各门的门楣上都挂着一块横匾。上头各书着:杏花厅、桃花厅、榴花厅、梨花厅、桂花厅、牡丹厅、鸳鸯厅、猛士厅等等。众人都驻足观望,嗟叹不已。那带路的年轻人道:“人各有喜好,结婚新禧的爱挑鸳鸯厅,谈朋友聚会的爱挑牡丹厅,哥们义气的爱挑猛士厅,春暖花开时杏花厅、桃花厅日日都爆满,预定房间有时得提前三、五天。”各位听了,更加叹息不止。看了一时,议了一时,便又往后一层去了。
后一层便是最后一层,原来是个偌大的院落,院落里头,错落有致地散建着一些仿古建筑和现代建筑,规模都不大。院中空地上挖了些小池,拿水泥抹上,各池间都有人工的弯曲小水道通连。 池中大多植了荷,也有放了鱼的,并不是观赏鱼,都是些鲤、之类,浮上游下,别有情趣。进来的人立时散到各处,去看新鲜,原来那些零散的建筑,也各有各堂。中国式的,叫北京厅,日本式的,叫东京厅,巴黎厅,香港厅和纽约厅倒分不出彼此来,这当然都只有大概的区别,不能严格对待。众人赞不绝口,纷纷落座四方乱看。院中还有些竹丛树影,甚是雅静。风扇也都开了,风来风去,也挺凉快。众人都道:“好去处,好去处,想不到夏城这巷子深处还真有藏而不露的。”众人都抚掌大笑。
说笑间,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便摆上香茶,端上脸盆毛巾。女孩子虽都不出众,却也干干净净,望见了叫人心里清爽。洗了脸,呷了茶,凉菜便上来了,这时大家才觉出肚里的饿来。
午间休息了两个小时,起床后他们便按照预定计划,驱车到离城二十华里左右的一个叫重镇的镇子去参观、听汇报和介绍。
天在这时已是极热,一行人分上了三辆面包。江部长仍和李中他们坐一车,坐好了,门关上了,空调已经起来,凉气渐出,感觉好多了。车在骄阳高照的柏油路面上滋滋地高速行驶。路两边先是楼房,后是平房,再后来就只有零零星星的房子了。路两边树木渐多,庄稼也渐多,红麻成林,黄豆绿秧铺成一片,真个是一派乡村景象。
路边田地里的沟沟塘塘,鹅鸭甚多,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白云飘浮,甚是动人。满车人都不讲半句话,只是看窗外这种景象。如此这般的景象,若在大城市里,恐怕十年八载也难见一回。众人因此便噤了声,陷在窗外的境界中。
车到了重镇,下了车,热浪扑面而来,大家这才又回到现实中来,便各自寻了树下凉荫处站定,等候组织者安排,在车上的那种心境自然就全没了。地原来是沙土地,老汪摇着折扇,喘着牛气道:“也怪,这样的沙土,盖房子怎样能立得稳?”另一人接上道:“怕是地基打得深。”老汪又道:“地基打得深,不仍是打在沙土里么?”那人便语塞了,嗫嚅道:“那可就讲不清啦。”正说着,镇上的干部都迎过来了,见大家都立在树荫下,满脸是汗,心里便不安起来;慌忙接着众人进了镇政府办公室。吃瓜喝茶洗脸消暑,慢慢地安顿了心绪。
这日下午安排甚紧,听完汇报,看完企业、镇容,已近日暮。镇上留住吃饭,市里的几位负责人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谢绝了,一来宾馆那边已经安排了晚饭,讲好回去吃的,二来归途中还有个项目,就是去看一个村的植树。这都是事先安排好,列在日程里的,不能轻易漏了。李中他们倒无所谓,市里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动。大家就上了车,往来时的路上去了。
车在柏油路上开了一会儿,便转到一条土公路上。路面也是沙土路面,倒平展得很。路两边的庄稼离路很近,在车上看,就觉得那些绿庄稼都正在涌过来,包围着车,叫人觉着轻松,凉爽些。
树也多起来,泡桐都植在庄稼地里,成行成排,很是可看。渐渐车头前又现出一道缓坡堤影,打稍远处看去,那堤影上树林极浓密,绿匝匝的,如大地的一道极浓黑的眉毛。这时天已近暮晚,夏日的暮晚夕辉绚烂,不会轻易褪去。车到林边,大家下了车,便往堤上林里去。
将近林子,各位心情都莫名地有些兴奋,许是天近暮晚,暑气渐褪,气温较为宜人的缘故;又许是城里人难得上大自然里来走一遭的缘故;又许是出差开会,这就是工作,无其它牵挂的缘故。大家先先后后都入了林子。林子里果然厉害,群雀在这里那里地哄吵,不过因着地势广大,不似城市里那般狭小,所以雀子再叫也显不出烦人的味道来。
林子里稍暗些,却凉爽多了。人中有雀跃的,道:“不如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另一个道:“那你吃什么?”第一个道:“派两辆面包车回宾馆,把那几桌晚餐拉来。”听者都开怀大笑。江部长道:“能在这里盖几间茅草房,开个避暑山庄,倒真是不错。”大家都点头称是。
村里的干部早已候在这里,此时便带着他们乱看。也有提些问题的,村干部便一一作答。双方都很轻松。
林子全是刺槐组成的,每棵都长有大碗口粗细,直上云天。在树下仰头往上看,枝枝丫丫交错,望不见梢头和太多的天空。众人在林子里,竟有些得意忘形。有昂头看树上的老鸦窝的;有站在树后开怀泄包袱的;有对着树上的雀子吁声大叫的;有倚在树干上抽烟喝茶的——茶杯自然举了一路,或装在包里,或捧在手上,这都叫习惯。
逛玩了一时,不知不觉间天色暗淡下来,江部长便招呼各位上车,说再晚回去吃饭就来不及了,宾馆不能老候着。大家依恋不舍地出了林子上了车,这时天竟要全黑了,一瞅表,已近八时半了。车便相跟着开足了马力往城里赶。
上了柏油路,黑影就上来了。车上的人兴奋过了,这时都哑着,望着到宾馆,好好吃一顿,洗个热水澡,躲在空调房间里看看电视睡个好觉。正走着,前头那辆车突地往左一拐,后面的两辆车也就跟上去,车上的人都摸不清头脑,车便在路畔的一排房子前停住,原来墙上有块牌子,上头写着几个字:城郊乡乡政府。
李中他们摸不清头脑,日程上也没安排这个项目,所以都呆在车上没下车,等着有人来打招呼,来安排。这时市里来的几位同志都在车下忙,这屋出那屋进。李中他们在车上,就觉着市里的几位同志真是辛苦,心里真过意不去,却又帮不上他们什么忙。
大约过了十分钟,乡政府的两位负责人来请大家下车,上会议室里休息、喝茶。大家就下了车,到会议室,擦了脸,找了椅子坐下,喝茶、抽烟、吹风扇、休息。
大家都坐定了。江部长开口说道:“刘乡长,这些同志都是领导机关来的,你汇报汇报乡里养鹅鸭的情况吧。”刘乡长就是刚才招呼大家下车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他长得较黑,却有精神。听了江部长的话,刘乡长说:“好。”就开始介绍乡里的基本情况和养鹅鸭的情况,也不用笔记本,信手拈来,很是熟稔。李中他们便拿出笔记本来记,虽然心中还是摸不清多少头绪。
刘乡长介绍说,他们乡有养鹅鸭的传统,在明太祖时就有鹅鸭如云的记载。当地新产鹅鸭,绒厚、肉细嫩,个头大。其中鹅鸭绒是做羽绒服装的上等原料,现出口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可换取大量外汇云云。大家开始还有些疲惫的感觉,听进去之后都深受鼓舞,会议室里也静下来,众人都听得万众一心。那刘乡长也是深明事理之人,既讲得抓人,又短小精悍,讲着讲着戛然而止,转脸对江部长说:“俺们乡是小乡,也没有太多的东西汇报,各位领导忙了一天,也累得够呛,不如先去吃饭,吃了饭后各位领导也可早早休息。”江部长说:“那也好,以后时间从容了,我们再来好好看,城郊乡可看的东西不少哩。”刘乡长说:“还请各位领导批评,指导。”说着,便站起来,请大家跟他走,吃晚饭去。大家也说不出什么来,便站起来跟他走,上了车。车开到柏油路上,在一家饭馆前停住。大家便下车了。
公路边的饭馆自然有许多。李中他们下了车,便打量这个饭馆。这个饭馆也有名目,名字叫:“菜根香饭馆”,是拿红颜色写在饭馆门楣上的白石灰墙上的,被一盏电灯照得清楚。这名字怕也有个讲究,众人便问刘乡长。刘乡长道:“菜根都能做出好饭菜来,可想这家饭馆的价廉物美了。”众人都说:“有道理,有道理。”其中一人又问道:“莫不是菜类全拿菜根之类的物件做成,那倒也有特色。”刘乡长沉吟了一下道:“有倒有菜根这道菜,却不能全拿菜根做成一桌酒宴,这到底也还是乡间的一个饭馆,比不得城里。”众人听说,又都连连点头说:“有道理,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一行人便鱼贯而入馆内,在方桌边坐定了等吃。
饭馆确如刘乡长所说,是乡间的饭馆,雅座也只是拿秫秸隔起来的,方桌上油油腻腻,要是习惯了或饿狠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雅座四壁悬挂着些横匾,有上书开业志禧的,有上书感激热情服务的,花花绿绿,也能渲染起不少气氛。正看着,凉菜热炒轰轰隆隆地上来了,上了一桌子。刘乡长道:“招待不周,请各位随便吃点。”大家都饿了,客气一声,便纷纷猛扫。吃了几口,刘乡长又道:“各位随便吃点。江部长交待了,四菜一汤,不超过标准,我们自然不能突破不过羽绒厂的沈厂长听讲了,就觉得过意不去,从自己的承包奖金里拿出几个钱来,给各位加几个菜。所以请大家放心吃饱,决不要有任何负担。”众人听罢都哈哈大笑。有问的:“沈厂长来了没有?”刘乡长说:“他事情多,托我给各位领导捎个话,带问个好,抱个歉,他来不了了。”众人里有七嘴八舌的声音说:“谢谢,我们也不客气了。”桌上有几个盘子很快就吃空了,大家确实是饿到劲了。
正说着,又上来一轮菜,有没有菜根谁也没顾上注意。残盘子撤了下去,新盘子端上来。大家都奋不顾身地吃,吃着吃着,速度便慢下来。李中腾出嘴来,问刘乡长道:“刘乡长,你就是本地人吧?”刘乡长道:“祖宗八代都吃这里的土。”李中道:“现在乡镇企业怕也难。”刘乡长道:“说句不中听的粗话,蛋都努掉了。”众人听见都开杯大笑,觉着刘乡长这人真不错,拿得起放得下,可以,可以。
这一天都累坏了,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大家起得都不早。起来后吃了早饭,江部长到李中房内,对李中和老汪说:“按照日程安排,今天该分散到各区县去了,可老夏还没到,真叫人发急。”李中道:“电话也没来吗?”江部长说:“电话倒是来了,是他办公室的人打来的;讲老夏来是一定要来的,但什么时候来,现在还说不定。老夏确是太忙了。”老汪讲:“老夏来了一切事情都好办了。”江部长说:“一点不错,老夏来了我们能轻松很多,他动脑子、动口,我们动动手,就行了,一切事情都能办得有条有理,而且绝不会办错。”李中说:“就像有了依靠一样。”江部长说:“那可是。”
这样闲谈了一时,江部长被人喊走了,急急忙忙的。李中和老汪都替他急,天这样热,担子都压给他,也够他受的。李中,老汪两个在空调房间里喝喝茶,抽抽烟,歇着息。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江部长急急忙忙又来了,进屋坐下,道:“老汪,按照老夏原来的安排,请你和老张到河东县去,吃过午饭就走,车子都安排好了,你看这样可行?”老汪讲:“行行,没问题,没问题。”江部长说:“那就辛苦你了,天这么热。”老汪说:“没什么,行。”江部长又说:“李中同志,我们还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按照老夏原先的安排,老夏和你两个应该到金雀镇去的。可老夏偏又日里万机到现在也没能抽身,所以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怎么办?”李中想了想道:“老夏不去心中还真没有底,不过他是肯定要来的,不如先就我一个人去,你看怎样?”江部长说:“我们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都是领导机关来的。我们的任务就是安排好各位的生活,给大家的工作提供方便。那就辛苦你先去一趟,待老夏来了,就好办了。”李中说:“好的,我自己先去。”江部长说:“下午也有车送你,我再派办公室的小蔡陪你去,给你安排好了,再回来。”李中说:“这几日也把你们忙坏了。”江部长说:“我们没什么,能叫各位满意就好。”
午餐自然较丰盛,但也不是最丰盛,因为会议尚未结束。各位只是先到各区县去,三天后还要回来集中,才告结束。吃罢饭,各人都串着讲讲话,问问去向,打点打点行装。老汪望着窗外焦干的水泥路面,面带忧愁地说:“这样热的天,也真要命啦。”李中也很同情他,因为老汪太胖,在酷暑盛夏里工作,是真不容易。
下午一点半之后,小车陆续来了,把人接走。后来来了一辆上海——这种车在这里也是中等水平的车——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岁,胖乎乎的,戴着一副眼睛,进了宾馆把李中接出来,上了车。车就启动,往城外开去了。
上了车,李中就感觉到已经开始了另外一个档次的生活了。因为这辆上海轿子里,只有一台顶不管用的空调,且噪声又大,司机索性将它关上,而把车窗都摇下来,叫风吹着。自然的空气温热灼人,李中便觉着身上的衣服都受了感染,都温热灼人起来,脸上也叫那热风吹得发烫。但这样竟也很快适应了。小蔡便和李中讲着话,随口谈些事情。
小蔡道:“草场区确也是个好去处,同高原没有多少两样,只是规模略小些。”李中道:“既然那里的海拔较高,像这样的季节,气温怕也能低一些。”小蔡道:“那可不,大约能低个两三度,况且晚上更凉快些,因为那里到处都是草,都是植物,又有一条河打镇子边上穿过去。”李中问:“那条河叫什么河?”小蔡道:“那条河叫金雀河,河滩老宽。你晚上在那里走走,真棒极啦。”李中说:“那可太好了。”
小蔡又说:“江部长老家就是金雀镇那附近的。”李中噢了一声,说:“江部长这人干事情踏实,很难得,这样的年纪了。”小蔡说:“那可是,江部长的爱人这段时间还生病住院,他忙得连去医院看看的功夫都没有,况且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有好几样病,办公室的抽屉里摆了一抽屈药。”李中又噢了一声,有些感叹的意味。小蔡说:“只可惜老夏没来,我们就跟没有主心骨似的。”李中说:“就是。不过他肯定要来的,迟早的问题。”小蔡说:“是的。”小蔡又说:“我还没见过老夏,还不认识他。”李中噢了一声。
上海轿子驶在平原上,一眼望去青葱一片。车驶到田野里,风也软了许多,车上的人都觉得舒服些。车走得风快,在田野里有一种徜徉的味道——当然是远看的感觉——车就像是一种天蓝色的什么橇,滑得好开心,好潇洒,味道好极了。到了一处地方,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车便停住。车上的人都下车来撒尿,然后他们又上车。司机说:“前面就快入草场区了。”
地势果然渐渐高了,公路是往上去的,虽然坡度很缓,但到底是慢慢往上头去了。庄子看上去逐渐减少了,树也减少了些,草地、田地却多起来,天地更其开阔。李中望着窗外,便有些感慨,道:“这真是一处好地方。”小蔡道:“也有些奇怪,在内地还能有这样的地方,又不是在高原上。”李中道:“确是好地方,名不虚传。”
车越上越高,甩在车子后头的树啦什么的,逐渐就只剩着树梢了。再往车外头望,就觉着是到了圆球上,草场外头的东西,都慢慢地转到下头去了。果然也有些雀子,飞得甚是灵巧,一上一下的、忽上忽下的、忽高忽低的、忽左忽右的、忽快忽慢的,在草场子上头飞动。李中指点着道:“那怕就是叫金雀的雀子。”小蔡道:“就是金雀,叫起来好听。”李中道:“叫起来是什么样子?”小蔡撮着嘴学了一学,道:“学不好。不如我们停住车,站到车外头听听。”李中说;“好。”车就在路边停住,两个人下了车,往路边的草里走去,竖起耳朵听那雀子的叫声。
那雀子的叫声果然好听,如软金碎玉敲在一处,响得撩人春心。听了一阵,两人便感叹着上了车,车便直往金雀镇去了。
车在路上磨磨蹭蹭,这站站,那看看,到金雀镇时大约在五点左右。兴许市里和县里已经打电话来了,赶他们到镇委、镇政府时,镇委书记、镇长以及副书记、副镇长一干人,都已在镇政府办公室等他们了。
镇上自然热烈欢迎他们的来到,办公室里坐了一屋子人,先洗了脸,然后便开西瓜吃。镇委书记姓金,镇长姓马,因此闲话的时候,李中便说:“金书记怕是本地人吧,这姓就好。”金书记笑道:“错了,错了,我是淮河边上正阳关的,马镇长倒是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十年。”李中也觉有趣,随口又问道:“那金书记跟王市长是老乡啦。”金书记道:“不错,我跟王市长是老乡,有一阵子打正阳关出来好些干部。”李中说:“是对调吧?”金书记说:“也有调配,也有提拔。”李中道:“好地方。”
说说讲讲便到了六点多钟,金书记出去一趟,回来便征求李中的意见道:“老李(其实李中并不老),我们是不是早些开饭,小车还要回去。”李中说:“请你安排吧。”金书记说:“我们想早点开了饭,小车走了,你也好早些休息,跑了老远的路,也该累了。”李中说:“还好。”
镇上把李中的房间安排在镇委、镇政府大院的后排,比较安静,人来人往也少,后院还有个后门通外头。到吃晚饭的时候,天还大亮,大圆桌围坐了一桌人,很是热烈。书记和镇长都动手拎啤酒,开啤酒瓶盖,倒酒,摆菜盘子。菜肴虽都不雅,但却丰盛、实惠。转眼间一桌人就干掉了二十多瓶啤酒。
上海轿子走后,镇里安置了李中,便一一散去,不来打扰他。李中略躺一躺,并不想睡觉,便打水擦擦身子,换了干净衣服,锁了门,从大院的后门出去,往外头逛去了。
镇子到底是镇子,逛不出多少花样来,倒是镇子外头颇有些看头。李中是在城里住惯了的,于这闷热之中,乍一走到大草场上,眼前顿觉一亮。阵风不时袭来,便感到凉爽了许多,心里也放开了许多。眼望着前头不远处像有一道宽河,便信步走去,也不过五、七十步,便到了河滩的边缘处。果然是一条好样的河,河滩老宽,中间淌着清凌凌的水,野草在河滩上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地往水边上延伸。艳阳高照,水流缓缓。李中站在河滩上,便觉出了这高高草场的韵味来,脚下一时半时也动不了。
太阳正往西天边上沉下去。河滩上有不少女人正洗衣裳。打李中站的地方望过去,那些女人的腰身都如韧草一般,苗条且有力,裸露的地方也都一律的发白,饱满。李中暗自惊奇,站了一时,便回房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李中刚洗漱完毕,昨天晚宴上在一块喝酒的马镇长就匆匆忙忙起来了,见了李中道:“金书记今天上县里开会,这几日怕回不来了,我就陪着你。”李中说:“哎呀太麻烦你了,我们今天就抓紧时间搞吧。”马镇长说:“好。现在咱们先去吃个早饭,吃完早饭咱们就走。”李中说:“行。”马镇长便领着李中往街里去了。
街里的早市正在兴隆之时,车来人往十分热闹。马镇长说:“这金雀镇是草场区的交通要道,又是古集镇。每日人来人往,少说也在五六万人次之上。”李中道:“这里怕也是物资集散地,不然哪来这样多人。”马镇长说:“是物资集散地,主要经营山货、大米、牛羊之类。这里又是山上到平原、平原到山区的必经之路,所以就繁荣一些。”李中问说:“镇南的那条河叫什么河?”马镇长说:“叫金雀河。”李中说:“是打哪里流来,又流到哪里去的?”马镇长说:“是打山的深处流下来,又流到淮河里去的。”李中说:“有这条河,镇子就水灵了不少。我早上一路走来,望见这里的女的,皮肤都细嫩红白,怕就是得了这水的滋润。”马镇长说:“那可是。传说明清之前这里都设过县,在这里的女人身上丢了官的,可不少。”两人说着听着都放声地笑起来。
这时到了一处地方,是一座古式砖木结构的茶楼。门楣上一块紫木横匾,题作“春水茶楼”,字体甚是飘逸、飞腾、潦草,足见题者的艺术功底。李中便站住了问道:“马镇长,这字是什么人题? 很有功力的。”马镇长答道:“不可考了。有传说是明清年代一个贬官的学人,飘流到金雀镇,每日来这茶楼上吃茶解闷,久而久之便生了感情,露出一手的好字。茶楼老板见了,就请他随意题一幅招牌,就是这几个字。当然这是传言,不一定可信。”李中说:“好字。”
说着,又端详了一时,又退到对面街边端详了一时——这街也是老街,青石条路,街宽不过五、七米,所以从街这边到街那边,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只望见整个茶楼的门面,都由黑漆漆成,三、五个门柱子,是拿条棒制成的,看上去虽显苗条了些,却顶事,能吃住劲。望了一时,李中嘴里仍说着“好字”,二人便进去了。
才一进去,里面忙着的一干人,其中便有两个来跟马镇长打招呼道:“镇长来啦,楼上坐吧。”来打招呼的两个人,一个是年龄大些的长者,约有五十来岁。腰前围着个白围裙,瘦精精,上唇处有几根软须,口唇锋利,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看上去却又不给人多少奸刁的感觉。他在一只手里拎着个长嘴的铁皮壶,这样就显出了茶楼的味道来。另一个却是个二十三、五岁的小女子。红唇皓齿,面皮细嫩,白里透着红晕,体态也皎好,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那不长不短的乌发随便地束成一把,斜搭在脑后,竟也能看出存着信心的自然功夫。她张口说话时,做不快不慢、不大不小的发音,落落大方,又不轻浮。李中心里便格登一声,暗暗惊叹这金雀河水喂养出了这等佳人,实在叫人吃惊。马镇长便答道:“我陪上头来的这位李同志来吃早茶,我们就上楼啦。”
马镇长的这段话,也颇得体,既略作了介绍,又因为自个能陪着有大身份的人来吃茶,沾着点自豪,各家都高兴。讲完了,便引着李中往楼上去。那长者道:“小玲,你就陪马镇长他们上去,茶这边就到。”那叫小玲的姑娘便金雀一般地答应了一声,走到他们前头,引他们往楼上去了。
楼梯自然也是木板制成的,较陡立。打那前面的制作间里出来,走到天井里,便上这楼梯,一步一步地上,也能上出几颗汗珠来。那小玲便在前头道:“今个天怕还热。俺爸说了,说打老远之前到现在,也还没遇上这样的热天。”马镇长说:“那倒是。”李中说:“我昨天晚上睡得还好,想必是这大草场区天爽凉些。在夏城那里,天简直热得受不住。”马镇长说:“下边比这里要高三、四度。不过夏城也有个乘凉的好地方。”李中说:“是不是那湖边上?”小玲接上说:“湖边也可以,但比不上金雀河边,金雀河边可是爽凉多了,因水是打山里流出去的,路程又不是太远,凉气还没有散尽。”李中说:“难道这金雀河也从夏城里流过?”马镇长说:“那是,一直能流到淮河里。”
说着也就上了楼。楼上的茶座是围着天井形成的,打眼望去,总也有二、三十张桌子,能容下一、二百人,可以想见这里生意兴隆了。楼上的窗户门极多,又全敞着,所以呼呼地有风吹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方桌边零零星星约坐了三、五十人,三、五十人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显得多,倒有零零散散的感觉。小玲便引着他们挑了南墙一处近窗的方桌,三人走过去,李中这才发现茶楼外头不远,便是那金雀河,河面老宽,河水倒不甚深,却清凌凌的一片,在窗里望得甚是清亮。河滩水里,搭眼望过去,竟有无数的女人在濯洗衣物,棒槌声“嘭嘭”地响成一连片,一时满眼都是绿水、花衣、白腿。李中望见了,禁不住叫出一声来。马镇长走过来望了眼说:“金雀镇也就这样,日日都如此。”李中摇头笑道:“大开眼界,大开眼界。那明清时的传说,我真的信了。”马镇长说:“信了吧?”两人相会而笑。三个人便落了座等茶来。
第二日早晨李中仍由马镇长陪着,来春水茶楼吃早茶。来到春水茶楼,小玲仍来陪他两个,仍坐在昨日的位子上。那小玲便说:“昨日师傅有急事没到,今天到了,能吃上正宗的煎米饺子。”李中说:“昨日就听你们说过,我还从没见过,更谈不上吃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呢。”小玲说:“煎米饺是金雀镇的特产,不过后来分成了两支,一支在金雀镇,传着传着就失传了;另一支到了肥西县三河镇,却传了下来。我们现在请的师傅,就是从三河来的。”李中道:“哟,这两支分得挺远的,一个在淮河这边,一个在淮河那边,想必是两兄弟分家吧?”马镇长说:“虽都是这样传,却考不出个真假来。”李中说:“遗憾了。”
他们才一坐下,便有个小伙计,约二十多岁,也在腰间围了一块白围裙,一手拎着大铁皮壶,一手捧着几个粗瓷的盖碗,大着步子过来,把那几个盖碗在李中、马镇长、小玲的面前摆下,另一只手便提起来,要往盖碗里冲茶。
李中低眼看去,那盖碗中物件与昨日没有不同,仍是茶叶、榴叶、甘草等几样,都是提神醒脑败火的物件。看时开水便直冲入去,碗里刹时便腾起一股清甜的香气来,桌上、别处,却不洒着一星水滴。冲完了,那小伙计就离去,往别的方桌边去了。马镇长道:“盛暑夏日来喝早茶,依我们这地方的习惯,得粗一些才好。”李中说:“怎么叫粗一些?”马镇长说:“清早起来了,脸也不洗,只涮涮牙,就上茶楼来喝早茶。因夏日天热,茶又是滚水冲泡,这时就尽兴去喝,喝出一身汗来,这就叫粗喝,和冬日全不一样。”李中说:“夏天早上就喝出一身汗来,那不是浑身难受死了。”马镇长说:“喝出一身汗来之后,就回家去冲个澡,把一夜里的脏物都冲得干干净净,身子在一天里都舒坦。”李中说:“这真是好习惯,这就是养生之道吧。”小玲说:“不然我们金雀镇的女子哪来这样好的颜色。”李中说:“不过女的又不喝早茶。”小玲说:“女人都在家里喝,早上起来,也不干别的事,先就冲了一碗茶喝,冲个澡,再干一天的活路。”李中说:“想不到,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说着、讲着,煎米饺便上来了,原来是米面做成的饺皮,内里有虾仁、鸡蛋等物,在油锅里煎熟了的。喝了这一气早茶,肚里正喝空了,几个人便吃起来。抬头时,又恰恰能望见窗外的一河滩女子。茶楼的生意也正在旺时。
李中到金雀镇的第二天,喝过早茶,吃过早点之后,便由马镇长陪着,坐个体户的柴油三轮车上大门朝西去看张金河的综合企业体。
这是原来就安排好的项目。关于张金河的情况,李中在市里也看了一些材料,这次实地去看,就能多一层认识。
开三轮车的是个叫大三的小伙子,头发老长老乱,倒也显出了一些时髦来。初看他时,觉着这人靠不住,是个打家劫舍的角色,其实不然,对了几句话,便知道他仍是个本分农村青年的坯子,不大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马镇长解释了好几次,讲镇上的那辆吉普车,前些日子跟人家撞了架,现时还在大门朝西张金河的维修厂修理着,因而只好委屈李中坐“蓬蓬蓬”了。李中说:“没关系,没关系,怎么着都行,又不是来享受的。”三轮车摇起来,开到大公路上,便一直往南开去了。
三轮车的蓬都已扯了去,只留着顶上的一块,夏日里坐着凉快。李中就问:“为什么叫大门朝西?这地名倒挺怪的。”马镇长说:“也没多少讲究,开始在那块地方安家一户人,因搞错了方向,把大门开在西边了,慢慢就这样叫着了。”李中说:“有意思。”
到了大门朝西,那张金河许是得了镇上的电话,已在公路边候着了。三轮远远地望见大门朝西的那块零散房屋,马镇长对李中说:“我对张金河帮助很大,所以他最听我的。”说着他在车上拿手指点点候在路边的张金河,又道:“他也不容易,遇到许多阻力,差点搞得倾家荡产。要不是镇委、镇政府的支持,他早给人家打残了。”
下车后,由张金河接着,便往一家饭店的门里走。李中环顾四周,发现这大门朝西也就是公路上一个松松散散的聚住点,规格却不低,都是瓦房,也还有三、五幢两层甚至三层的小楼在其中。马镇长见李中四处看,便也停了脚步,指点着对李中说:“这个大院子,上头挂牌子的,是他办的汽车、拖拉机维修厂。这幢三层的小楼,叫金河旅社。这五、六间门面,是他的商场。叫金河综合商场,这一家饭店,也是他办的,叫金河饭店,在这附近,数他的规模最大了。”李中听了马镇长的介绍,总有些吃惊的感觉,便“啊”了一声,说:“这固定资产怕也有几十万。”马镇长便问张金河道:“五、六十万总有吧?”张金河说:“哪有那么多,二、三十万吧。”又说:“请领导到楼上坐,外头天也太热了。”李中说。“好。”他们便相跟着从金河饭店的店面进去,往后面的楼上去了。
到了三楼上,风扇和西瓜都准备好了。张金河打个招呼,便有个服务员模样的女孩子,水色皎好,走进来开了瓜。那瓜是黄沙瓤,鲜凌凌的撩人眼目。在座的几个人,擦了脸,便坐下来吃西瓜,其时李中瞟见墙角还放着三个大西瓜。吃了几口,张金河淡然地问了一句道:“听说老夏要跟老李一道来的,老夏怕不来了。”李中说:“老夏现在还没到,但他说过了,迟早要来的,也许就在这一、两天。”马镇长说:“老李你看我们这里的西瓜甜吧,这瓜在我们当地,叫金瓜,颜色鲜黄,肉厚汁多,来草场区的人都喜欢吃。”李中说:“这是好瓜,要是搞到大城市,能卖到三毛钱一斤。”张金河说:“那倒是,只是产量高不起来,没有法子大量生产。”李中说:“可惜了。”
吃了一肚皮瓜,他们便洗了手,洗了脸,坐下来谈。从他们坐的地方,能瞅见老远的大草场子。李中便问道:“老张,你先前做什么工作,怎么想起来办这些企业的?”张金河约在四十五岁左右,面孔微黑,从表面上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性格。听了李中的问话,张金河回道:“我以前在夏城县拖拉机修理厂工作,干到大前年,不想干了,人事关系复杂,还有人老卡着我,就留职停薪来家乡办个小维修部。办了一年,生意不错,我讲究的就是个信誉、质量,维修站就扩大成个小厂,又添了人,我自己带的几个徒弟也能顶简单的活了,就交给他们干去。”
“这年月干什么都不容易,不使出浑身的招数,那真对付不了。厂子扩大了之后,我又想干点别的。这公路上人来车往,车坏了,到咱这修,人住哪里?上哪吃去? 四面八方来的人,公路上走的人,骑车的人,坐车的人,想买块肥皂,都得上金雀镇去? 所以我就想再开个旅社,开个饭店,办个综合门市部,给大家点方便。这自然就有人从中使坏,这些情况马镇长都清楚。”
马镇长说:“到哪里都这样。开放改革的年代,免不了泥沙俱下。”
张金河说:“就是这个理。要不是镇委、镇政府支持,要不是马镇长给撑着,我哪能有这些玩意。”
马镇长说:“这都是你一滴汗一滴汗垒起来的。”
李中说:“你这确实不容易。”
张金河说:“那可真不容易。我跟马镇长倒是经常啦。有一段时间,我左想右想,我就悟出一个道理。你想干点小事情,就得有一帮朋友;你想干点大事情,就得有一帮敌人。我咋想也是这个道理。”
李中听说很感兴趣,接问道:“这话有些什么理呢。”
张金河说:“你想吧,你干的事越多,越大,叫你损害了的人就越多,眼红的人也越多。话又反过来讲啦,敌人多了动力也就大了,这就逼着你把事情给办大了。”
李中说:“有点道理,有点道理。”又问道:“这些企业是合资的呢,是集体的呢,还是你个人的?”张金河说:“也合过股,进来的人开始都带了钱进来的。”马镇长接上说:“后来企业生利了,他又把钱还给人家了,所以这些企业基本上就是他独资的企业。”张金河补充说:“不过我也跟大家一样,每月拿工资,只是工资比他们高些。”李中问:“大约在多少上?”张金河说:“我给自己定的是二百四,职工最低的也能拿到一百块钱。”
李中想,既然整个企业都是他的,他拿多少工资也就无关紧要了。又问道:“大约有多少职工?”张金河答道:“总共五十七个半。”李中笑道:“怎么五十七个半? 那半个怎么算的?”张金河也咧开嘴笑道:“我老婆半天上班,半天在家里,家里碎事也多,实在忙不过来,所以叫五十七个半。”在座的人便一齐都笑了。
谈谈看看到中午,张金河便设了午宴来招待李中和马镇长。张金河道:“吃个便饭,也不讲排场了。”马镇长说:“大家都不是外人,随便吃点。”张金河便打招呼,叫人把酒菜端到三楼办公室来吃,从桌面上看,花样确实不多,却都是特色好货。其中一大盘子,叫“金雀争春”,李中在市里吃过的,不过在这里吃起来更泼辣,因为这一大盘子数量多,少说也得四、五十只金雀才能制成。另有一大盘子,叫乳龙的,马镇长介绍说,是拿当地草场上一种草蛇制成,草蛇破壳后五、七天,捉了来,掐头去皮,再配上佐料淡烹而成,都是难得的佳肴,在夏城市里都难以吃到。李中问:“假如在饭馆里出售,大约能卖到多少钱一盘子?”张金河说;“有一回我在夏城请人,寻到一家卖乳龙的,那一盘子稀松,也不过两、三条小龙,配着平常的香菇、木耳之类,也开价到五十元一盘子,就那还抢手。”李中说:“真不得了。”
吃到大出汗时,又上来一大花瓷盆稠汤。马镇长说:“这叫龙雀和春,是拿乳龙跟金雀制成的,壮阳大补。来,老李,吃,吃。”李中答应着,未及伸手,张金河已抄起一把大汤勺,从盆里舀了一大汤勺倒在李中面前的碗里。李中谦让着,嘴里吃着,心里想,这一盘没有一、二十条乳龙,没有二、三十只雀脯,怕做不成。
结果他们怎么也没能吃完,张金河便打招呼叫人端下去了。
午饭过后,马镇长对李中说:“大三已在下头吃过饭了,我叫他开上车到岗子地去找周文虎,你就洗了澡睡个午觉。”李中说:“我们是不是去实地看看?”马镇长说:“先找他来这里谈谈,再叫他带我们去看,更保险些。他在岗子上到处跑,一时半时能不能找到,还真说不准。”李中说:“那好。”
洗个澡,张金河就安排他们两个午睡,又喊人抱来两架台扇,给他们一人一台,安排完了,他就出去忙了。
一觉睡醒,马镇长出去一趟,回来说:“老李,周文虎来了,在下边等着。”李中说:“这么快。”忙就起来,洗了脸,跟马镇长一块到了张金河的办公室。这会周文虎也被张金河引到上面来了,原来是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大约五十岁,脸上皱纹甚多,是风吹雨打熬出来的样子。见过面之后,服务员又已经把西瓜切开了,几个人便推推让让地吃起来。吃完第二块,周文虎再也不愿意吃,顾自吸着烟袋去了。张金河递给他一支带哨的好烟,他就接过来夹在耳朵根子上,仍吃自个的烟袋。
这时大家都抹了嘴,马镇长便说:“老周,这位老李同志是上级领导机关来的,想会会你,你给介绍点子情况。”周文虎有些拘谨,说:“没啥好讲的哩。”马镇长对李中说:“那些岗子地,已接近南边的丘陵区了,在草场区的最南头,有一部分也属金雀镇管。老周就在那里。”又对周文虎说:“就讲讲你承包岗子地的事。”周文虎仍说:“俺比老张可差远啦,真没啥好讲的。”李中说:“老周,你承包了多少岗子地?”周文虎说:“二、三百亩吧。”李中说:“种树?”周文虎说:“种了些松、杉、栗、桐。”李中说:“你一个怕也忙不过来。”周文虎说:“请了十来个帮手干,技术活还是俺的。”李中说:“几年了?”周文虎说:“四、五年了吧。”
马镇长接上来说:“老周还是党员,前些年那些岗子地撂荒,他就想承包下来,都植上树。跟村上说了,又跟镇上说了,都同意了,签了合同,他就没日没夜地扑在岗子上。老周原来有些文化,念到高小,也算是有学问的人。50年代还到县里学过园艺,后来入了党,又在县里的农科所干过一段,时间不长,大约有半年吧,就回来了。回来后在公社团委干过些时候,也不长,年把时间,就回了村里。听人家讲,老周在县里的时候,每日扑在园林上,跟书呆子没有两样。他一个亲戚看他老大不小啦,就张罗着给他说亲,带了个大姑娘上县城里看他,说是要给了他的。他就堵在门口,问:可识字?说不会。那时候的大姑娘,有几个念过书的?又问:可知道啥叫灌木,啥叫乔木,啥叫草本,啥叫木本?人家自然没听说过。老周道:那我跟她怎样在一块过。就给回绝了。”
李中望望周文虎,发见他咧着嘴,歪着头,傻傻地笑,跟听人家的故事的一样。马镇长说:“这自然是传说,不过老周也没否认过。再后来,遇上文化大革命,老周有劲也使不出来,干望着荒草土岗发愣。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才如虎添翼,焕发出青春来。”
李中笑问道:“老周后来结婚了吧?”周文虎笑眯眯地说:“两个儿子都竖起来啦,都跟俺在地里干。”李中说:“那我们不如上老周的地里去看看,不太远吧?”马镇长说:“好,我们去看看。远倒不远,十七、八里地,三轮也快。”李中说:“那我们就去看看。”
告别张金河,三轮车沿着公路往南开去。开了不到十分钟,往左手现出一条土大路,一直伸到草场的深里去。三轮车偏了头,上了土大路,颠颠簸簸地往西南开。这时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庄稼、草地,绵绵无边。雀鸟在草丛里起伏上下,大地浑厚诚恳,风也略显旷荡一些,吹在人身上很是利索。
车走了一时,地势的起伏更大了,岗子开始形成了,长着树的土包子也多起来。过了一个庄子,车就开到一个小山沟里停住,沟边的坡坡上有两间土房,马镇长说:“到了,咱们下去吧。”
果然四处都是树,树都还不算大。周文虎说:“先上房里坐一时,喝口水。”马镇长说:“好。”他们三个便有前有后地往坡坡上的土房里走。土房门前有一块空地,门半敞着,听见里面有个收音机正哇哇乱唱。三个人走进去,却没碰见一个人。周文虎说:“这是俺儿开的,他走不远。”便拿了板凳,让李中和马镇长两个坐下。
李中环顾四周,发见这是两大间房子,面积虽很大,却是旧土墙,里面也没什么东西,有三张用木棍搭起来的床,上面胡乱地扔着些脏被单,地上有三几个小板凳,靠左手墙边砌着一个灶,一张小方桌上放着些碗筷和半小袋粮食。李中说:“老周,你在庄子里还有家吧?”周文虎说:“还有个家,那也就两间土房,比这小老点子。”李中说:“你栽这些树,管这些树,花去不少钱吧?”周文虎说:’确数也算不出来,总得花去个一万两万吧。”李中说:“那你从哪里去搞这万把两万块钱?你以前有存款?”周文虎说:“哪有什么存款,都是从农行里贷的款,是马镇长他们的支持,才干起来的。”马镇长说:“各方面都支持他一些。”李中又说:“这树要成商品材,得多长时间?”周文虎说:“打第十年开始吧。”李中说:“那这还有五、六年,怕还得不少钱花。”周文虎说:“怕还得万儿八千的。”李中说:“林子成材之后,你能收回来多少钱?”周文虎说:“陆陆续续,怕能收回来十几万。”李中说:“一、二十年也过去了。”周文虎说:“十年造林,百年育人,要想钱就干不下去了。”李中说:“那可真是。”
他们又在岗地上转了转,到六点来钟,谢绝了周文虎的挽留。三轮车又顺原路开回去,一路奔了金雀镇。车过大门朝西的时候,他们没在路边见着张金河,车也没停,蓬蓬蓬一直开到金雀镇。
到金雀镇时间也还早,不过七点来钟。下了车,李中回镇政府里洗了把脸。马镇长就从外边进来了,说:“老李,咱们吃晚饭去吧,今天一天也够你辛苦的了,早吃了饭你好早休息。”李中说:“还好,还好。”便跟着马镇长往街上去了。
街上这时人不算太多。夕阳正在往树梢的方向坠去,雀鸟们感觉到了暑气的消退,便这里那里地唱起来。他们走到一家饭馆前,李中抬头一看,见有块招牌,定作“小月楼饭庄”的,门上还有块横匾,道:民以食为天。马镇长说:“这也是一家老饭馆,明清时就有了店号。”李中说:“那些丢官的人,怕不是在这里吃喝取乐中惹下祸根的吧?”马镇长说:“也有在这里丢官的,不过那时店铺多,又都干那种买卖,丢官的到底是少数。”李中说:“店面倒是老店面了,也有特色菜吧?”马镇长说:“就是清炖鳖爪。”李中说:“怎么叫清炖鳖爪?”马镇长说;“把五、七只马蹄鳖杀了,只取鳖爪,加了中药,佐料,配少许牛鞭、狗鞭和红枣银耳,微火细炖,味道非常好,也是壮阳大补之物。”李中说:“金雀镇对吃、喝还真有讲究,这也是学问。”马镇长说:“平时也是稀松家常,只是来了客人,才讲究一些。”
说着上了二楼雅座,凭窗望去,外头还是那条金雀河,河滩上洗衣濯菜的女人又渐多起来。两人坐下之后,又从外头进来几个人,是昨天见过的镇上的几位副职领导。见了面,略一寒暄,各自入座,菜就上来了。
两杯啤酒下去,李中说:“金雀镇这老街,能留着就好了。我走过一些地方,那里的老街慢慢都搞掉了,很可惜。”马镇长说:“镇里开过几次会,也作了决定,以后要发展,就往西发展,不动老街。”李中说:“老街搞掉就再也搞不起来了。”座中一人道:“那可是,再过些年,老街就成文物了。”说着,便站起来举杯要敬李中,李中说:“不行了,我酒量不行。”那人道:“没有事的,啤酒,没有度数。”李中讲不出有力的托辞,只好与他干了一杯。满桌喝遍,马镇长出面说:“大家都不要再敬了,今天老李也真辛苦了,我们就吃饭,吃了饭老李也好早早休息。”众人都响应,便解了李中的围。吃过饭,送李中回住处,镇上的人便都散去了。
众人都走了之后,李中拿热水洗了澡,换了衣服,却不想就睡,便打后门出去,仍到金雀河边走走。这时夕阳已隐去,只留着半天的红锦儿,把大草场子烧得通红,煞是好看。河水里和河水边的女人,有直立的,有弯腰的,有蹲着的,各取姿态,并不单调划一,都在槌槌打打,搓搓揉揉,无有定形。金雀河的对岸,现着一群白、黑羊。那群羊大半数是纯白;小半数是纯黑,黑白相杂,格外醒目。有两个半大的牧童,跟着羊逛,一边飘然地逛,一边看河里濯洗的女人,半天才拖长了腔嚎一声道:“嗬——嗬嗬——嗬——”,也不知是喝羊呢,还是自娱。
那两个伢子乱喝着的时候,西天上也就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一群金雀,如弹丸样小,在天空里都是黑点子,扑扑噜噜地打草丛里升到半天云里去了。不知是有人惊着它们了,还是有动物惊着它们了,还是它们自个的游戏。扑噜噜的一大阵,怕有好几百只,都胡乱地升在半天云里之后,便慢慢地飞升,见不着半点浮躁。这时西天的红云锦儿,把些金红色映在雀子面西的那半边翅上,映得甚亮,发着金红色,另半边面着东的,就显暗些,是傍晚时分的那种宁静颜色。那阵金雀便驮着这样两种东西,慢慢地飞升,又慢慢地落入草的原野上去了。
水边的女子便有立起身来看雀子的,看了一时,又弯下腰去了,想必这是司空见惯的物件,对她们来说都不是新鲜玩意,因此她们才显得更淑静。李中踩着沙滩上的卵石,缓缓地走了一段,看了一时。西天的红锦儿快收尽的时候,他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吃过早茶后,李中对马镇长说:“马镇长,我来金雀镇已是第三天了。老夏还没有消息,事情也差不多办完了,是否请你打个电话,跟江部长他们联系联系;如果老夏一时来不了,我也该回市里集中了。”马镇长说:“好,我马上就去打电话,请你随便走走吧。”李中说:“好的。”
跟马镇长分手之后,李中便沿街漫步而去。出了老街,便是新街。新街就是路宽些、硬些,两边的新房、楼房较多些。老街并不长,半分钟也就走尽了。出了新街,便是田地跟草野。
这一日太阳虽也厉害,却有风。风一阵阵地扑在身上,自然去了不少暑气。野地里有一条路,不甚宽,土路,路两边植着两行大白杨。大白杨都有小盆口粗细,直钻入天上。李中便走在树影子里头,一路往野地的深里走。
愈走得离了镇子,愈觉着野地里的那种安静,只除了呼呼的风吹在叶子和枝丫上的声音,旁的就听不见太多的东西了。李中信步走去,也没多想着点什么,走着走着,便觉着自个入了别一种境界,身子里松快了许多。走了一气,便找了一处树影,在地上坐下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场子发愣呆。
赶李中回镇上的时候,马镇长已派了几个人四处去找他了。见他回来,马镇长忙迎上前去说:“老李,电话已经打通了,江部长接了电话,指示我们,一定要安排好你的工作和生活,天热,要注意防暑降温。”李中说:“镇上安排得很周到,很周到。”马镇长说:“江部长还说,老夏大概不能上金雀镇来了,但是很可能参加会议的闭幕式。”李中说:“太可惜了,老夏没来太可惜了。江部长可说我什么时间回去?”马镇长说:“江部长说请你自己定,最好在明天以前,后天会就结束了。”李中说:“我在这里的事情也大致办完了,就今天下午回去吧。”马镇长说:“不能再住一晚上吗?”李中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了。”马镇长说:“我们这个小地方,条件太差,还请你多包涵着点。”李中说:“你们很辛苦了,以后有机会再来。”马镇长说:“有机会请老李一定再来走走。”李中说:“一定来。”
午宴自然又是丰盛。李中与各位陪客一一对干,也算道了别。饭后,镇长的那辆吉普恰巧也修好开回来了,便送李中回夏城去。吉普边上围了一窝子人,都与李中握手话别。纠缠了一时,李中关了车门,吉普叫了一声,便起步直往公路上去了。两边风光不断,到夏城时间还早,只三点多钟。吉普车把李中送到宾馆,掉头回去了。李中这边自然有人接着,住下之后洗了个澡,便上床去睡个好觉。
到傍晚的时候,在下面的各路人马,已经回来了三分之二。老汪也回来了,仍和李中睡一个房间。李中说:“老汪,你这几日晒黑啦。”老汪拍拍肚子说:“也健康不少吧。”李中说:“结实不少。”
晚上吃饭时,江部长等人都来陪,十分热闹。席间,大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菜,一边闲谈,气氛显然比离开夏城前要热烈得多。其中一人说:“十几年没到乡下来了,这次到乡下一看,跟脑袋里的印象完全不同。我这一身可是显得土气多了,老掉牙的货啦。”另一个道:“我也是十多年以前到这里来过的,那时到湖上,还在人家渔船上过了一夜,忘都忘不掉。”老汪说:“我去的那个县、区,大家对江部长的看法都挺好,提起来就讲江部长办事公道,没有私心,都还惦记着江部长。”江部长说:“我以前在那里干过,也没干出多少名堂来,可说句心里话,也没干过几件对不住人民的事。”老汪问:“江部长以前在那里干过几年?”江部长说:“干过八年,先在区里干,后来又换了个区,又换了个区,又到县里,主持工作。”老汪说:“全省第一个大型养鹅场就是江部长在那里搞起来的,后来就全市推广了。”江部长说:“那时候水面比现在多,现在有许多水面被淤塞、填平了,但那时候的水面浪费也很大,基本上利用不起来。那时候人也穷些,脑袋瓜子跟现在比,就是灵不起来。当时县里的一班子人,团结好,就想着法子怎么能叫县里的人民富裕一些,能多挣点钱,一方面国家收入多了,一方面群众收入也多了。后来我出差上江西的一个地方去,从报纸上看到关于养鹅的一则报道,脑袋里一亮,回来跟大家一讲,就通过了,咬咬牙,县财政拿出七、八万,办了良种鹅场,推广到全县去,当年就见效。鹅一身都是宝,浪费不了一点,又能出口换取外汇,人工催生的肥鹅肝,在外国人眼里是上等佳品。光养鹅这一项,当年全县国民经经济总产值就增加九十多万,民间还有许多统计不上来的数字呢。还有一个镇因此成了全国最大的鹅市场,在旺季,一天里进入市场交易的生鹅可达三十万只,那真是盛况空前,难以想象。”江部长说得感染人,听者也都听得起劲,不觉间饭就吃完了。
晚饭后,李中和老汪才回到房间没几分钟,江部长就兴冲冲地来了,对他们说:“刚才部里接到老夏办公室的电话,讲老夏明天中午前后能到,来参加会议的闭幕式。”李中和老江听了都很高兴。江部长又说:“那明天上午的会就推迟到明天下午开吧,明天上午还请各位好好休息休息,随便转转。”老汪说:“这城里还有什么好去处?”李中说:“听讲金雀河从市里流过去,不知是在哪个地方。”江部长说:“那倒真是个好去处,就在老街的西边,现在也热闹起来了,新建一些商场什么的,值得一看。”李中说:“我们明天上午不如到金雀河边去走走。”老汪说:“行,我随便的。”话这样说着,江部长又到别的房间去,把老夏要来的好消息告诉给其它人。
江部长走了以后,李中道:“老汪,我下午睡了一觉,现在也不太累了,想出去散散步。你怕走不动了。”老汪说:“还真累了。不过一回到宾馆来,就不想出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在下面区里的时候,在屋里也坐不住,不如出去走走,找人谈谈,了解点情况。现在有空调了,就真觉着外头的热浪受不了。你自个去吧。”李中说:“那好,我就在近处走走,散散步。明天下午开了会,也就该回去了。”老汪说:“回去没有空调,还不如在这里住着,住过了盛夏,再回家。”李中说:“不过还是家好。虽说家里边没有空调,但到底也是家,老婆孩子在一块过惯了。办什么事都顺,都习惯。”老汪说:“你家庭观念倒挺重的。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有点想家了。”李中说:“民以家为乐嘛。”老汪说:“这话没听讲过,没听讲过。”两人一阵笑。笑过了,李中便出去散步了。
李中自然是记着那湖畔夜曲的余韵,出了宾馆大门,顺着路上了大街,便径自往湖的方向去了。
盛暑酷热,仍没有半丝的消退。街边树下的一些人,要么是坐在门外的小凳上拿扇子扑扑扇的,要么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寻找可避暑气的地方的,要么是在冷饮摊边上灌冷饮的。李中缓缓而行,全无半点急躁。因事情差不多要完了,会差不离要散了,也无需急躁了。李中慢慢走着,到了十字街口,便往右手去,走了五、七十步,那湖边的护拦便出来了。乘凉的人也渐多了。李中在人留出的路上慢慢往深里去,耳边、眼里渐就涌来那些烟头光亮、路灯光亮、讲话声、耳语声、咳嗽声、扑扇声、收音机的音乐声等等等等,一片嘈杂。
李中也不计较,寻了一处护栏,过去靠在上头,叫心静下来。那些嘈杂声果然渐就退去,渐就打耳膜里退远去,愈退愈远,终于就有那丝弦绝然一响,在心里响得好清亮,跟空谷足音样的。李中眼前便现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水色绝好,容貌清秀,一眼望去就知道定是吃金雀河水长大的。她的纤手拨动那铮铮透明的丝弦,小嘴红唇,眉眼含情,望去又似是那金雀镇春水茶楼的小玲。此刻李中眼里并无半丝杂念,倒觉着这世界有情留他,他也不能负了这世界。
这样磕磕绊绊地想了一气,李中便回宾馆睡觉去了。洗了澡躺在床上,李中想,这暑气一时半时怕还退不掉。想着,就睡去了。一夜无话。
1989年11月17日—1989年12月12日
寿县瓦埠镇一合肥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