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灶王》(原文全文)
参观潍坊年画展览,又遇到久违了的灶王了。
灶子又称灶君。旧俗腊月二十三晚上,故乡家家都要辞灶,就是说,要送他上天了。这时靠锅台的墙上,贴了一张新“请”来的彩色的灶王年画,年画两侧贴着新写的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保平安”。灶王端坐中间,由他的老伴陪着,看来倒也蛮慈祥。在灶王夫妇两旁,还站着八洞神仙,什么吕洞宾、铁拐李、韩湘子、何仙姑之类,看来也都有“与民同乐”的样子。
每年辞灶之前,爸爸便从集市上买回糖瓜,备作供品。这种糖瓜象柿子那般大,甜瓜形,薄壳中空,外敷以芝麻,米黄色,挺好看。这时母亲就沐手焚香,十分虔诚地陪着爸爸把这种供品,有时还有买来的江米条,摆到小案上。那时祖母还在,坐在炕头上,朝我们说:
“还不快给灶王老爷磕头!”
我们小兄弟们就行礼如仪。其实我们关心的并不是敬什么灶王,而是那份供品。我们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因为年年如此,供过之后就分给我们吃。吃起来倒是挺甜,挺脆,也挺香,只是有点粘牙。有一次,我把爸爸拉到门外,躲开灶王,问:
“为什么这么粘牙?”
“怕灶王上天说坏话,粘住他的牙,……”爸爸低声说。
“对联上不是说,上天言好事吗?”
“说是这么说,谁知道他上去以后,……”
爸爸不再往下说了。
我想,爸爸并没有说过他的坏话,也没有骂过天老爷,顶多是,旱了埋怨不下雨,涝了埋怨雨太多,老老实实种地,到时候完粮纳税,全没有做过什么违反“王法”的事。有时倒也打过狗,轰过鸡,这都应该和神们无关,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所以我就想,这位灶王老爷,尽管面带慈祥,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点子?要不然,为什么人们又要敬重他,却又要提防他?
从此我就不免对他有些反感,可以说,印象不大佳了。
我还想,家家都供着这么一位老爷,腊月二十三夜里纷纷上天,天上的大庙里挤得下吗?有那么多的座位吗? 我到天井里望了半天,不是这年满天星斗,就是那年漫空飞雪,也始终没有发现他们是怎样驾着彩云或者打着灯笼上去的。他是神,可能有隐身术,或者有什么秘密通道也说不定。总之是,过了七天,他老人家又从天上回来了,依然端坐在那里。大年初一,又得给他上供,摆上三个小酒盅,两三个菜碟,饺子……
这都是遥远的儿时的故事了。
长大之后,离家远走,赶上战争年代,多少个春秋没有回去。1972年老母辞世,奔丧回家,也没有赶上母亲的最后一口气。父亲则比母亲早几年过去了。当时正住“牛棚”,兄弟们发来的电报竟被扣毁,也没有能够回去见上最后一面。因此1972年那次回去,兄弟们相见,都感到很凄然,免不了掉泪、叹息。这些不说也罢。且说住下之后,我到各位弟兄家里走动走动,别的没有注意,倒发现灶王年画不见了。现在人们大概不信他了。是否心里还有他的影子,我则没有多想。父亲已经不在,我也无从进一步问他,而他也不能起于地下,解释我的疑团了。
这样又过了几年,我的这些想头也都逐渐淡漠了。
不料这次参观潍坊年画,如前面说的,竟又与久违了的灶王相邂逅。我心里不禁一动。他还是那副慈祥的面孔,和我儿时看到的差不多。只是我这一次不是参与“辞灶”,而是在欣赏美术作品。作为民间艺术,的确很有特色。因为我一直打算搜集一点乡邦文物,就颇想买一张;但问了一下价钱,竟高达两元,终于没有买。年轻人看了,肯定和我的心情不同;而且,他们哪里会知道从前还有那样的故事?
不过,这一次我想得却比少年时多得多了。人毕竟经历多了,世故多了,也可以说变得更坏了。我就想,每家派一位灶王干什么? 不会是什么“监视哨”吧! 据说蒙古统治者入主中原之后,每五家派一个蒙古人坐镇,轮流派饭;并且只许五家用一把菜刀,连保连坐,法纲甚密。不过最后还是引起了“八月十五吃月饼”的事件。这当然是历史故事了,也许只是一种传说,未必可信。现在民族和睦,自然今非昔比。还是说灶王吧。黎民百姓对他好是好,却还是那么防范他,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好在每年他只上去一回,例行公事,作一次总汇报。那时交通不便,既还没有飞机,也还没有电话电报,否则随时汇报起来,可就叫人“惶惶然不可终日”了。比如在“四人帮”当政时期,交通方便,京畿地区有轿车的可以坐轿车,没有轿车的也可以骑自行车,京外之地还可以打密电或长途电话,一份一份送上去,一次一次报上去,岂不是“难矣哉,不难也”? 听说那时候有人干这种差使相当有瘾,在并不很长的时间内,竟递送密信多达几十封,因此得以荣迁乔木,封官加爵,一时新贵登殿,冠盖相望。这当然是那位“女皇”的德政。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前灶王的总汇报,虽然每年只有一次,却也未必那么简单。“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们缺吃少穿,有时总免不了发点牢骚,或一家人因这因那拌拌嘴,出气粗一点。那么,说不定灶王就有一个小本本,随时把人们的这些言行暗暗记录下来,到时候断章取义,移花接木,加以梳理,人们虽还蒙在鼓里,却已经被罗织成各种罪名了,反天罪、亵渎罪、腹诽罪、不安分罪,谁知道他在你的案卷里塞进了一些什么东西! 一旦时机一到,命运如何,可就难于推断了。——我们的前人,哪里像我们生活在这太平之世里这么容易!
这时我才稍稍明白,父亲每年不惜破费,一定要买糖瓜以粘灶王之牙的缘故。把他的牙粘住,即使要说,粘粘胡胡,也叫他说不清楚。免得下界以后给你一点颜色看,叫你一家老小不得平安;如果事大,说不定还要你充军发配,祸连九族。据说,写文章贵于联系实际,说到这里,不觉又叫我想起林、江他们的“德政”来了。刘少奇同志一案中,“帮”家人承接灶王的衣钵,究竟造了多少万言的黑材料,恐怕在中外历史上也是罕有其匹的吧!
但人们实在过于天真了。你怎么粘得住灶王的牙呢? 他既然干这个行当,自然就有的是办法,最简单的法子是把粘汁擦去,或者漱漱口,什么坏话说不了? 父亲那辈人想哄灶王,其实是先哄了自己了。他们早已做了“愚民政策”的牺牲品了。他们哪里想到,天帝爱听的偏偏是这些灶王的小汇报,谁会相信你的? 你若出于一片至诚,敢于正面直言,反而倒有你吃的亏、倒的霉。我也曾想过,倘若上帝学学李世民的样,能够采纳魏徵那个“乡下佬”提出的“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劝谏,不是好得多吗?
如今我倒有点明白了。从前的灶王们其实都是“东厂”人物。本领高、贡献大的,自然很容易荣华富贵,不再坐在锅台旁边吃那份粘牙的糖。其中心肠软一点的也未终没有,但也已经少功而受禄了。这个差使倒也不错。因此过去千百年间,灶王总也绝不了种。
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