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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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原文全文)

之一那片沙土地甚至从未入过我的梦——中州腹地的那一大片沙土。但我知道那是我血缘所系的一片沙,知道那沙的金黄,那沙上的枣树,枣树下田垅中的花生,也想象过夏日里如霜如霰的枣花,秋天村外东岗一丘丘的沙上家家晒枣、家园后场上女人们群聚剥花生的热闹。我未曾梦到过那一片沙土,却熟悉沙。豫南那条浉河岸上的沙,开封城外直堆上城头的沙,春日或冬日,卷过中原城市,落在你发间、衣...

之一


那片沙土地甚至从未入过我的梦——中州腹地的那一大片沙土。但我知道那是我血缘所系的一片沙,知道那沙的金黄,那沙上的枣树,枣树下田垅中的花生,也想象过夏日里如霜如霰的枣花,秋天村外东岗一丘丘的沙上家家晒枣、家园后场上女人们群聚剥花生的热闹。
我未曾梦到过那一片沙土,却熟悉沙。豫南那条浉河岸上的沙,开封城外直堆上城头的沙,春日或冬日,卷过中原城市,落在你发间、衣服折襞里的沙。那条挟着泥沙的最稠浊的大河,由我的童年、少年岁月中流过时,留下的也是一层层的沙。还记得童年时,在四叔任教的大学附近一个大沙丘上,曾颈上吊着花环,收不住脚狂奔而下,一头栽进沙窝里,让姊妹们笑出了眼泪。
我试图搜索这家族历史的杳远与深邃,却一无所获。这家族的历史传说太“大路”了:榆林赵村的赵姓,是打山西洪洞县迁徙而来的——那洪洞县大槐树的传说流传太广,竟如民族起源的神话那样,将无数家族故事覆盖了!
父亲说,他童年时的那片沙土并不就干旱。正如寻常村落,村西有河,有荷塘,村中有水很旺的井。秋雨连绵的日子,村东岗以西的路旁,甚至到处可见咕咕吐水的“翻眼泉”。我于是像是听到了水声,见到了小河近岸处的芦苇,觉到了水面上的沁凉。有水就有人聚,有了榆林赵这聚族而居的大村落;有了村东的“老坟”和村南的“小坟”,坟地上阴气森森的柏树与藤萝;有了庄稼,麦子、高粱,有了地头的西瓜与豆子,和供家中女人纺线织布的棉花。
隔着深而又长的岁月,我看到了那院落,看到了那第二进院呈“品”字状紧紧挤在一处的三座楼。那相互遮蔽的楼,也相互倾听,其挨在一起定有几分紧张。那楼中即使白日里也必是昏暗的,洞开的门内可闻切切的低语。我还能看到父亲度过童年的那座东楼,薄薄的楼板上,堆放着晒干的花生。入夜,这品字状的三座楼里,铁铸的灯盏中的灯草,各各在窗纸上涂抹出一小片昏黄。前院则听得“伙计”们蹲成一圈呼呼噜噜喝汤的声音、清脆的啐痰声、棚中的牲口不安的蹄声,和“大板”① 低声的吆喝。
或许正当这时,本村出身的土匪头儿锁妞②大步走进了院子,随手将马拴在桩上,伙计们仍自顾自低头喝他们的汤。暗中有人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听得锁妞那漫不经心的回答。这应当是这块土匪出没的沙土地上最寻常的风景。但我想,那些锁妞们,必使这乡间的空气饱含了血腥,而不安也就在血腥的空气中传递。
这静夜里自然在演出着种种故事。其中就可能有如下的一幕:有土匪将说书场上一个精壮的年轻人叫出来,就在村头一枪撂倒了他。父亲说,那是因了家族中一个女性长辈垂青于这伙计,而家中有男性长辈告知土匪,说常常看到那年轻人磨刀……父亲讲述时,仰在沙发上,语气平淡,以至听起来很像个纯粹杜撰的故事。坐在他对面,我也只是漠然地想着,那说书场上的乡民得知了这一幕,会不会若无其事地将那书听下去的? 多半会的吧。
据此很可以敷演一个凄艳的故事。但在我的想象中,那沙土地上的风流故事也是干燥的。那土地只宜于生长粗陋的情欲,不大像是会滋养柔腻的风情。
父亲的父亲之死,竟也有类似的暧昧气味。据说他死于他所部民团中团丁的黑枪。那人是“门上”(即村中近邻)一家的女婿,我的风流倜傥的爷爷,可能和他婚娶前的老婆有过一点什么。父亲也说不清这“一点什么”是什么,他说,或许只是“调戏”之类。这故事听来也有一种干巴巴的味道。父亲得知上述情节,必是在他父亲故去一些日子之后。也许当时就只是传闻与猜测,无从查证。我倒是更关心其间必有的告发,以及家族中人神情诡秘的谈论,尤其是否有过某种策动、谋划。然而事情也很可能是:那邻人家的女婿出去暂避了一时,村子则照旧生活下去。虽然这像是不大合理。爷爷毕竟是负有地方守御之责的体面的绅士!
父亲的这一类讲述,都略去了故事的舆论环境。或许那乡村舆论,是一个早年即出外求学的过于正经的少年难以知晓的。我却隔着时间,听到了一派私语,灶下、井边、墙根处,如小鼠的营作,窸窸窣窣,切切察察。而当切切察察声渐销,事件即更形模糊,那个年轻壮硕的躯体已化成虫沙,乡村人生则继续着大混沌。但沙土下毕竟有过故事,与埋在沙下的身体一起埋着的故事。
这家族与土匪的缘,到此也还没有尽。我的一个爷爷(父亲的三叔),终于死于土匪的劫杀,甚至尸首也无着落。那事发生在1937年冬。
我60-70年代之交插队的地方,也曾是土匪出没之地,村里残留着寨墙和寨沟。由村子去公社,可见当年土匪的炮楼,赫然矗在一马平川上。也有人指给我看村里的前土匪,那不过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全然看不出匪相。我家乡沙土地上的土匪,在我的想象中,是十足世俗化的,嗅不出任何荒野气息。那漫不经心的破坏,只为那片沙土染了点血污。中原民风,似与“雄强”、“犷悍”无缘。土匪只是使生活原始,原始得粗鄙。
据父母说,我被带回那片沙土地,已是1949年的夏,我四岁。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与乡土亲近。那之前父母带着一群子女,已由西北辗转返回了中原。乡间几天的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无痕迹。那些长辈陌生的脸,那些庄稼汉粗糙的手,一定使我惊惧过。我不能确知是否这样。但在我最早的记忆的碎片中,却有着夏日的庄稼地,汽油味掺和在庄稼的气味中。这掺和着汽油味的庄稼地的气味,成了我“怀旧”的永远的诱因。

之二


场院边上那所私塾改良学校,开设了“历史启蒙”、“地理启蒙”、“国文”、“修身”一类课程的,该是这块沙土地上最醒眼的时代标记的吧。据父亲说,那是四间茅屋,只因粉刷之后,搭了顶棚,吊起了带罩的洋油灯,竟让村民眼界大开,说是“金銮殿一样”。这间小学是我爷爷的作品。爷爷,那个上过民国初年县办的“高等学堂”,读过“格致”、“算学”的新派绅士,是这沙土地上的漂亮人物。我能想象,当这位县教育局视学员身着黑提花缎子马褂、银灰提花缎子长袍,与他的同事乘马轿车来自己手创的学校视察时,村民尤其我的家族的兴奋与荣耀。
在这块沙土地上先开风气的爷爷,一定不曾料到,他的儿子们,竟就由这所他创办的新式学堂,走到了县城省城,又走到了“革命”。这乡村绅士也决不会料到,若干年后,当他在平息地方叛乱① 中受了枪伤,临终之际竟见不到他的长子,——他尚未读完初中的长子,我的父亲正在不远的城市漂流,因做“地下工作”而行踪不定。
无论他对儿子的选择作何感想,儿子们的血管中,都流着他的血,那不安分的男人的血。虽则他们不曾像他那样,衣着考究地奔走于省会与地方头面人物之间,竞选省议员,也不曾徒劳地投资开矿,或收编土匪。我的父亲不记得爷爷对他有任何干涉,只听说那人在临终前的痛楚中,反复念叨着他,说“恒现在在哪儿呢?”
爷爷当然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他的儿子中唯一如他一样风流倜傥的那个,就死在他埋骨的沙土地上,死得毫无诗意。这父子均可作为良好资秉易为造物所憎、被“命运”苛待的例子。我的四叔是因“历史问题”而被从大学教席驱赶到街道,又被由城市驱赶到家乡,在他栖身的庵中服农药而死的。其时正是文革中。致他们于死的,就有这同一片土地上的暴戾之气。
我最后一次见到四叔,是50-60年代之交。那天他带了女儿,捂着个大口罩,与父亲在另一间屋子压低了声音交谈。父亲没有让我们过去见他,我们也不曾想到这样做,虽然他对于我们,曾经是风度翩翩且善诙谐的四叔。父亲始终接济着他落难的弟兄,却绝对避免他的子女与那些长辈间的接触。直到年长之后,我才能懂得父亲保全这个家的良苦用心。那时的我,自然不可能由如此谨慎的父亲那里,看出早年那个热血青年,那个以十几岁的年龄即从事地下活动,独自在异地漂泊、经受酷刑、领略“铁窗风味”的父亲,那个在大学校园以“左翼”学生而与“右翼”对垒的父亲,那个在县中校长任上,悬挂毛、周(当然还有蒋)的画像,以武汉《新华日报》为国文教材的父亲,那个将手枪拍在县党部头头面前,斥责他不武装民众抗日的父亲。打从我记事,父亲已是这样恂恂如村夫子的父亲了。我只是由他批评某种弊政时以掌击案以至声泪俱下的姿势,依稀辨认出过当年的父亲。
一些年之后,我见到四叔在延安拍的照片,和我的一个姑姑、另一个叔叔一起。据父亲说,他的四弟不到16岁,就已有了坐牢的经验。那照片上的四叔一手叉腰,英气勃勃。由这个英俊少年,到那个瑟索于庄稼地里的书生,中间的路几乎无从测算。在那不蔽风雨的破庵里,倘若四叔想到当他被指控被宣判时,那些曾被他庇护过的人们的意味深长的缄默,他是否仍会迷惘而寒栗的? 或者他早已对苍茫人事一派漠然。我还禁不住要猜测,倘若静夜里,游荡在田垄间的四叔与他的父亲相遇,他们将说些什么。那死于枪伤的父亲,与他的死于农药的儿子,多半会相对无言的吧。
我自不曾见到临终时的四叔,却从他的儿子脸上,读出了粗粝的沙石打磨的痕迹——那本应是一张如他盛年的父亲一样光润的脸。在北大读研究生时,堂弟曾到宿舍找我,我们有绕未名湖的长谈。当时文革刚过,血色尚新,余痛犹在。对着那片湖水,不禁怅然久之。
父亲似乎没有想到过他的性情中的家族遗传,也不曾解释他的弟弟们以至其他亲戚得之于他的影响。这种影响的传递,在家族成员中,几乎是无迹可寻的。但那些弟弟们,竟一个接一个地由家乡走了出去,走到晋西南,走到延安,有的就如此地走到了解放战争的战场、朝鲜战场,也有的走了一程,又折转回来,在此后的路途中颠踬,终于死于非命,如我的四叔。也有一两位,走出之后,渐渐消失了踪迹。其中就有我的大姑父和一个表叔。家乡收到的大姑父最后的消息,是由江西发出的,当时正是红区反围剿中。父亲说,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人,在那地方,终究无从隐匿的吧。于是我想到了暗室中无名的死——甚至无“烈士”之名,想到了那死者最后的寂寞。在幽明之交,大姑父是否想到过我的姑姑,他年轻的妻子此后漫长的寡居,和他的与父亲未有过一面的儿子的?
当然他们所有的人也都不会想到,一些年后会有戏仿的“革命”,如文革,终于将庄严化为对庄严的戏弄。然而即使这戏仿的“革命”,在我看来也只是弄破了革命之为“神话”。我不相信父辈当年有明晰的理念,“革命”在他们,首先是一种生存形式,是生命借以自我肯定的形式。他们乐于体验有限个人与某种“广大”相融汇的感觉,那种惟爱欲可比拟的对生命的诗意感受。他们为此而遭遇了残酷与血腥,经历了噬人与被噬。文革不过将上述种种,以夸张的形式重演罢了。即使经历了那疯狂的年代,我也仍然厌恶于随时准备着将鼻梁涂白的“反思”,厌恶于那永不吝于“向过去告别”的轻浮,尤其不能忍受对“历史”对前辈选择的轻薄的嘲弄。在我看来,那是对生命的亵渎,对他人生命的轻薄。那一代人毕竟经由“革命”,寻找过人生之“重”。即使在理念的外壳被抛弃之后,甚至在“污秽与血”毕见之后,仍有这“重”在。
或许受了那条我在其边上长大的稠浊的河的暗示,我总不能摆脱那个可疑的字眼,“历史”。虽无意寻访,但我知道家乡的那片沙土地上,有过一道灼热的生命之流。“家族遗传”自然是神秘且无微的东西,我却仍忍不住要以此诠释自己,比如对动荡对变动的渴望。当着激情的潜流已在岁月中平复,这代际所悬的那一线,反而像是变得清晰可见了。
十几年前的一夜,我独自看一部有关现代革命史的大型文献片,那天播出的,是有关大革命的一集。屏幕上映出一张张年轻而俊秀的脸。我突然流泪,然后失声恸哭。我久已不曾这样出声地哭了。我在潮水般地乐声中大声地抽噎着,让泪水淌了一脸。这突如其来的激情,事后甚至令我自己惘然。我何尝真了解自己!

之三


我想,我父亲的爷爷,这大村落“首户”的男性长辈,手持长竿烟袋,将自己与祖宗牌位一起供着的老人,该是家族中也是村子里最孤独的人的吧。父亲在他的回忆文字中,曾写到这老家长的威严:“他大部分时间坐在前院客屋里,家里家外出入的人都逃不脱他的眼睛。一有人经过,他总咳嗽一声,表示他注意到了。母亲她们没有特殊理由,是不便出入的。我们儿童常常像老鼠躲猫一样,探头看看又缩回去……”孤独,也是所有“家长”的命运,是长者尊严的代价。这老人决非像他自以为的那样,是乡村智者。这家族中没有智者。除有数的几个例外(其中就应当有我爷爷和四叔),照片及我所见到的长辈,无不有得自遗传的诚悫的脸相,相貌资秉均像是不逾中材。我这一辈则更其庸下。尤其不复有前辈年轻时的意气。倘若那老人由幽黯的时间深处看过来,不免要感慨系之的吧。
那老人或许是家族中最属于这块土的人物。他的儿子辈已不安于乡土,孙辈更像是为了出走而到这土地上来的。我最感兴味的,是这严厉的家长怎样看他那些不安分的孙子们。听表叔说,当我的三叔处境危险时,这老人亲自将孙子交给女儿(我的姑姑),并对女婿厉声说,如若出了差错,就找他要人。父亲则说,他曾试图向他的爷爷解释;但老人对他及他的兄弟们的事不干预,并非因了他那些不大像样的道理,只是由于亲情。
我曾一再问过父亲,那大家族中的客房,对于他,长房长子的行为,是否有一致的评价;即使不为家族的安全考虑,他们对陌生人穿流不息的光顾,也应当感到厌烦的吧。至少父亲没有这类印象。他所记得的,是乡民式的淳厚朴素,和乡土所给予的天然的安全感。当然这乡村地主家庭的忠厚的长辈,决不会想到自己正属于孙辈和那些陌生人所意欲“推翻”的阶级,他们只是恪尽他们的待客之道而已。很可能,有客人进出,反而满足了乡民式的虚荣心的? 然而事后看来毕竟有点讽刺,甚至令人感到某种残酷意味。
那老家长,显然有某种未必明晰的野心,否则就无法解释这奉朱子治家格言为圭臬,自奉甚俭的老人,对儿子的竞选省议员,不惜倾其所有。至于长孙,或许竟让他有几分敬畏:他未曾得过功名而又敬重才学,自不难私下里认可那个读过大学、任了堂堂县中校长的年轻人的权威性。
所幸这庄稼院中的老人死于1948年,当时他的孙辈已出走殆尽。几年后他的儿子中仅余的一个,即被“翻身农民”押上了土地改革的审判台,作为“恶霸地主”为一族“偿债”。而他的这个儿子,不久前还赶着大车,深夜护送过地下工作者。“讽刺”还不止于此。这被迫为其族人还债的“二掌柜”,是这“新发户”中唯一长年从事田间劳动的人物。他一年里有三季赤膊穿一件棉袄,与伙计们在庄稼活上争强斗胜。颇有几分傻气的父亲的二叔,我的二爷,其有限的智力自不足以应付上述剧情的转换。据父亲说,风暴过后他见到二爷时,那老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这是显魂来了!”他或许对他为之效力过的人们心怀怨恨,其实他们确也爱莫能助。就在他护送他们时,他先已被选中了为那个地主之家背十字架。他的命运早经注定了。
还应当说,四叔及二爷在家乡的死,未必比之这沙土地上其他的死更凄惨。“历史”岂不就凭借了这生生死死而运行?
留在乡间的女人们,土改中被从家宅中逐出,赶到东园。风暴过后,陆续迁入城市,依子女过活。在二爷与四叔于文革中死去之后,家庭终于四散,如纷扬的沙。近数十年改良土壤,那黄沙也应无存的吧。沙土地上的饮食男女、生死轮回,以及沙土中的故事,不消说久已湮没在了岁月里。我发现父亲对此并无惋惜。不止父亲,母亲也不大有对乡土的沾恋。作为被五四哺乳过的一代,他们似乎早已体认了“漂泊”之为“知识者”的命运。只是每当秋熟过后,窗下叫卖“枣花蜜”的乡音,仍像是叫人怦然心动。我猜想,此时的父亲,眼前当恍惚有那片如霜如霰的枣花的吧。

之四


在父亲的叙述中,母亲的走进这家族,像是并没有引起戏剧性的反应。这家族的态度,十足有农民式朴素。一个有知识且“在外边干事”的女人,甚至赢得了一家之长的尊敬。父亲的回忆文字写到母亲曾因儿子的病,不得不辞去工作在老家暂住。“孩子病愈后,祖父就催着妻去工作。妻一直以为祖父太冷酷。我则认为那是出于他的虚荣心:他将在外边工作视为荣耀,而非将在家吃闲饭看作负担。”
但我仍不相信事情会有如此的简明。
我不便想象当母亲出现在老家那些女人面前时,能否毫无倨傲之色。较之那些从未走出过那片土的女人们,她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她所阅历的,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以令她们惊倒。她不可能向她们讲述自己,比如讲述她怎样只身走出她出生的小县城,以半工半读,完成了师范的学业;她怎样在前夫被国民党枪杀后强作镇静,那时他们已有一个女儿;她怎样坐牢,她怎样在与这家族的男性结婚后,一再离了丈夫,到外地外省作示范性教学;怎样携儿子骑骡子过关山,由中原逶迤赴西北与丈夫团聚……
我宁愿相信那整个村子都在盯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议,在厨下灶火边,在井边河边。评论者会说到她的瘦削,她的比丈夫年长,她的教员的职业神气。他们少不了将她与我父亲早已亡故的妻子比较,含意隐晦地夸说那女子的美貌,感叹她的薄命。我的母亲未必不曾察知那种微妙的敌意,但这一定不会让她过分在意。她是个自信的女人。她压根儿不会将自己与她们比较——包括那个据说漂亮的女子。她知道她与她们是不可比的。她也绝对无须嫉妒那女子的美貌,她知道赢得了丈夫的一往深情、体验了婚姻的成功的,是她。如果她更大度一些,她或许会怜悯那女子。那时的丈夫还是个“热血青年”,为政治与左翼文学所吸引,无暇爱抚她志趣不同的妻子,也无力将她的妻子拖进他的世界,使她分有他的热情与向往。
在我的想象中,母亲不属于任何意义上的乡土。她拖儿带女,在卡车、长途汽车上,在江轮上,在骡子背上,在火车的车厢顶上,证明着自己生来就是个惯于漂泊的女人。她从不惮于只身远行,而且当着决定时毫无游移,如同决定去一趟附近的集市。这一切宛如天性。且每在一处,就创出一份自己的事业。父亲说,什么事也没难住过她。他说,当着最初与母亲相遇时,她令他倾心的,就有这独立不惧的气概。母亲自己的陈述要乏味得多:小学教员的方式,将一切都“标准化”了。只有一次,她说到她如何面对前夫之死,使我感到了些微震撼。她说,当时她正在师范读书,校方有意将刊有她丈夫被捕与被枪杀消息的报纸贴在阅报栏上。我相信她站在阅报栏前,那眼神确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冰冷甚至傲然。她说,我不给他们看到软弱。但我后来又问起这件事,已不再能听到同样生动的讲述。
我为她打印的那一本“顺口溜”中,只有写坐牢的一首略有新诗意味。
……
牢房里除了乱草一堆,
 一条破旧的棉被,
只有一只肥胖的蜘蛛,
 不声不响,
日日夜夜做我的伴侣。
我有千言万语
 无处倾吐,
我想用无声的语言,
 没有纸笔,
我从铁门上小小的方洞,
向老人诉说我的衷曲,
老人投来慈祥的目光,
一会儿,递过来一叠纸一只铅笔,
我用高兴得颤抖的手,
接过纸笔
……

当然我也听说,1942年春,当父亲面临再次被捕的危险时,促成他决心赴西北的,是母亲。家族中的长辈曾遗憾于父亲的仓促离去。倘若事情果真如此,我倒宁愿欣赏母亲临事的这一番决断。虽然逃往西北,未必就逃离了恐怖。①
与父亲恰成对照,母亲的性情在岁月中竟像是无所磨损——她的子女由她二十余年的“右派”生涯中,看到的是她早年的坚忍;由她衰病中顽强的生存挣扎,由她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于骨折后又站立起来,看到的是同样的坚忍。当子女们已满面沧桑颜色,他们的心先已苍老,聋而半盲的母亲,却愈加单纯如儿童。陈述往事,几乎是她与世界仅有的交流。在她的日见模糊的视界里,那些图景想必更生动异常,比之当下的世界更“现实”也更“直接”:谁又知道盲与聋在她,是不是一种幸福!
母亲的旧照片,有些销毁在了文革中。保存下来的照片上,母亲身着白旗袍,或长袍马甲,眉目精致,姿态妩媚。这些旧照片总使她的女儿们自惭形秽。她们即使当同样年轻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神采,后来则一律形容憔悴。她们也都不曾赋有母亲的强毅果决,她的自信,当然更没有她的那一派单纯明朗。
下一代可不会作如是比较。祖母或外祖母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干瘪唠叨不合时宜的老太婆。他们要有极大的耐心,才能忍受她职业性的训诲,且当聆听时彼此交换着嘲笑的眼神。他们或白皙或微黑,但一律结实而精力弥满。他们即使噩梦,也与那片沙土地无关;即使阴影,也不像是由“历史”深处拖了过来的。他们仍在纵横的血缘网络中,却难得想到那个古老的字眼,“家族”。他们彼此亲昵却对长辈缺少敬意。我当然知道,如若那片沙土根本不在他们的念中,那它就真的永远消失了——即使为“家族”计,这也未见得是不幸的吧。

1995年8、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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