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奔马》(原文全文)
在所有可笑的梦想中,最最可笑的莫过于我的养马梦。真所谓是有根有据的可笑,说来都脸红。
我对马的偏爱可能起源于幼时看了太多的小人书。这是根据之一。一分钱看两本,蹲在街边屋檐下的书摊旁看。全是打仗的。或金戈铁马,砍头三千;或旌旗十万,弄不清敌我与朝代,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 总之,留在记忆深处令我昂奋着魔的,多是铁蹄踏破江山,而绝少歌舞升平,踏花归来后的浪漫香味。以至于见了四川盆地里那拉车的、推磨碾米的马就想起马致远,大兴古道西风般的慨叹。那哪里是什么马哟,跟山羊似的,呆头呆脑,却偏偏没忘仰天长啸的本能,真惨不忍睹! 我情愿替全世界的人挤牙膏,以便多攒下几个牙膏皮,卖了,去看小人书上画的。那些迟钝的退化了的物种怎比少年心中美仑美奂、与英雄们相伴相随相匹配的俊物? 所以后来我想养马是极正常的。此乃根据之二。
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马简直就是威风八面的英雄身体的延伸。过关、斩将,全在马上。而马下之辈,或滚鞍落马者流,顶多算个吃人肉使板斧的草莽。没有马哪来的江山美人,又怎会冒出个伯乐来令后人争相扮演呢? 英雄骑在马上,此话与性事有暗合,却更与历史有关。即便是唐·吉诃德那样的骑士也同样令人景仰。我后来读过那位名叫诺查丹玛斯的法国人对汽车的预言。果然言中。汽车出现了。于是乎,马便成了本星球最为怀才不遇者的象征,且是最为孤独悲哀的动物了。风流全被汽车拉走。存在先于本质,不错,但如若被赋予其本质的机会鸡飞蛋打了呢? 因此那位俄国诗人才悲哀地去写一匹比黑夜更黑的神秘黑马,说它正“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之类的疯话。没有“骑手”的马,即便用尽吃奶的力气还是难以进入英雄史诗,因而也就进不了我小时候爱看的那种小人书了。无本质的骠悍抽象得多滑稽! 试问,那些干杂役、推磨拉犁、搞旅游、在跑马场里绕圈圈赌钱的马还是马吗? 因此,在我看来,养马不如养奴才。得了吧。在想象里,马还是那群至今仍在小人书里杀仗的马地道。不得要领,养也白养。
然而一部电影又唤起我养马的强烈愿望。电影里,日瓦戈医生向偏远的乡村大地寻求庇护,以逃离厮杀中的血腥城市。在返回“老家”的途中,在获救般的音乐声里,马拉着他的一家大小奔驰在茂密的白桦林间,车前是一匹自由欢快的小马驹在引路……要养就养那种灵性十足的小马驹吧。于是养马梦又有根据了。有一回,我和内子到花溪镇上去赶集,想买一种苗人的手工茶。挤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看摆在街边布袋里的茶叶,真是惬意啊! 猛然回头,就发现一匹赤色小马,正牵在一位苗家少年手里往镇外走。紧接着,内子发现我不见了,满街市找仍不见踪影,急得只好又回到原地。脸色自然难看。总之,我千哄万哄,将那小马驹的英姿,以及那牵马少年的神气夸张了百倍仍是平息不了她心头的怒气。无奈之下,我听见自己竟在人群中说起了《荒漠甘泉》里的话来:“可是圣经上说,不要……心怀不平,不要冒火! 把火气冷却下去! 即使你的冒火是很有道理的……”果然,内子非但不生气了,还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那时,我们讨论养马已有好几个月了吧。夜里,两人就埋头灯下按计算器,讨论如何修马厩,备马料……动真格,要在后院里隔出一隅来,养两匹、而不是一匹,那种脖子上系铃铛的小马驹。院后是山坡、坡下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可爱的小马驹啊,我想这回梦想定成真了!
“可是,那哪里是什么小马驹啊! 那是本地的山地矮种马。身高不足100厘米,一辈子也就那个样! 那哪里像是马哟,简直就像猪!”这种话说得何等地残忍! 令我们从此绝口不提养马之事。唉! 南人该乘船,北人才骑马,有书为证,养马不如造船。还是看小人书吧。
不料,两个月后我终于在北方看到了马! 马! 那才叫马呢,就像是那山地矮马高大伟岸的爹! 香山脚下,傲然一站,四蹄扣地,毛皮发亮、尾巴一甩,浑身的肌肉直抖擞、花蛇般的绳子把马系在一棵古树下。再看远处那辆马车,足以装下随我一道来看红叶的十几条汉子! 我赶紧拍下照片,想洗出来,放大了,寄去安慰远在南方的内子。不料,朋友们却捧腹大笑!
那哪里是什么马呀、那是个杂种,叫骡子!
我敢起誓,那一刻我的确恼火,竟怀疑起地球上是否真正出现过一种叫马的动物来了。我笑不出来。我笑出来的时候是听见有人对我耳语说,你不信啦? 不信大家一道去问树下那个“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