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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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了的琴音》(原文全文)

那是1967年1月31日下午,我在淮海路上远远看到顾圣婴在马路那一侧,低着头缓缓地走来。她步履沉重,完全没有往日那种轻松爽朗的样子。我心里一怔,很想走过去问她一声。但一转念,当时自己的行动也得随时汇报,圣婴的处境也许正和我一样。因此我踌躇了好一回,没有走过去。第二天上午,不知是谁传来了消息,说圣婴和她的母亲、弟弟都在当晚含愤去世。我顿时惊呆了,这会是真的吗?...

那是1967年1月31日下午,我在淮海路上远远看到顾圣婴在马路那一侧,低着头缓缓地走来。她步履沉重,完全没有往日那种轻松爽朗的样子。我心里一怔,很想走过去问她一声。但一转念,当时自己的行动也得随时汇报,圣婴的处境也许正和我一样。因此我踌躇了好一回,没有走过去。

第二天上午,不知是谁传来了消息,说圣婴和她的母亲、弟弟都在当晚含愤去世。我顿时惊呆了,这会是真的吗?象圣婴这样年青,还不足三十岁,一向充满着乐观、自信的人,也是音乐界和音乐爱好者对她怀着极大期待的人,竟会走上这条绝路吗? 我心乱如麻,好久说不出话来,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涌。这是音乐界一个重大损失啊!

我最初见到圣婴,是在1953年4月上海交响乐团举行的一次莫扎特作品音乐会上。当时她只有十六岁。担任这场音乐会指挥的是杨嘉仁教授。前半场是《费加乐的婚礼》序曲和莫扎特第四十九交响乐,后半场是莫扎特的d小调钢琴协奏曲,圣婴担任钢琴独奏。幕启时,一个穿着白色绸衬衣和藏青色呢裙子的女孩子,从容地走向那架大钢琴。乐队开始演奏了一段引子,悠扬清脆的琴声便响了起来,长长的一大段独奏,演奏得那么娴熟,音色那么和谐,感情那么自然,深深地吸引了我。一个女孩子,弹得这样明澈丰满,真不容易啊! 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三乐章,演奏得那么热情奔放,几乎有贝多芬作品那样的气势。不是有人说过,莫扎特这一乐章已启示和孕育着贝多芬的浪漫主义色彩和感情吗? 我虽然在音乐会前已听人说过,圣婴是市女三中的学生,课余跟杨嘉仁教授学钢琴,跟沈知白教授学音乐史,跟马革顺教授学音乐理论,但我没有意识到她已有这样的成就。从这时起,我看到有一种希望在这女孩子的身上闪烁着。

音乐会后没有几天,杨嘉仁教授来找我,说他不久要同一个艺术代表团出国访问演出,要我给他代一个时期的课,圣婴是主要的学生。我欣然同意了。我了解到圣婴当时已学完了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克雷门蒂的高级练习曲和好几首贝多芬的奏鸣曲以及萧邦的序曲、夜曲、舞曲等等,已有非常坚实的基础。我给了她一些功课。她是那样用功,第二次上课时,已把第一课指定的东西弹得有相当的思想内容和一定程度的熟练。我惊奇地问她:“你每天练几小时琴?”她说:“由于每天要上学,练不多,每天才练三四小时。”我说:“这很不容易啊,还有课外的作业要完成。”她说:“时间是安排得很紧的,总是在课间休息或午饭后把课外作业搞好,放学回家后只是对第二天的课程作个预备,通常半小时至一小时就完成了。其余的时间就是练琴,而每天早晨起床后练一小时的琴是多年来的习惯,无间寒暑的。”我为她这样的用功感到惊叹。而她学习进度之快,对我也是一个鞭策。每次上课,总得三四小时,有时几乎忘记了就餐。她接受和领会的能力是很强的。我轻轻的一个动作,她就感觉到而作了改正;我略为给她提示一下,她就能按着我的意思弹下去。给她授课,对我是很大的快乐。

这一年秋天,杨嘉仁教授从国外归来,听了圣婴弹的琴,坚决地要我继续给她授课,而圣婴也就正式成为我的学生。到1955年5月圣婴参加上海音乐学院研究班学习为止,大约两年的时间内,圣婴学习了好几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和萧邦的全部练习曲、诙谐曲、叙事诗和两首协奏曲,也学了一部分李斯特和其他大音乐家的作品。

1956年起,圣婴在工作之外有很多时间是在北京和天津参加中央音乐学院研究班学习。在这一阶段,她的进步是极为惊人的。她接触了许多近代和现代大音乐家如德彪西、拉赫玛尼诺夫等人的作品,她学习过的钢琴协奏曲的数目迅速增加到二十首,大部分先后在国内外演出过。1957年通过全国选拔,圣婴被派去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钢琴比赛。她没有辜负祖国人民对她的期望,获得了金质奖章。1958年她又在日内瓦第十四届国际音乐演奏比赛中获得了女子钢琴最高奖。她也是1964年比利时伊丽莎白王太后国际钢琴比赛的获奖者。在这几年间,她受祖国人民的委托,先后去波兰、匈牙利、瑞士、比利时、香港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进行访问演出,都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在联欢节得奖时,评判委员会的四十位音乐家一致认为,她是“一位很有才能的演奏家”,她的演奏“是一个奇迹”。在匈牙利,一位音乐评论家写道:“她演奏的萧邦作品,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致缠绵、哀怨凄沉的情致,然而有时也是那么强韧有力,显示着光明和希望”;“我们不能设想萧邦的心灵会在一个东方女孩子的手指下得到再现”;“她是真正的钢琴诗人,天生的萧邦演奏家”。参加比利时比赛时,第三轮需和乐队合作演出一首从未发表过的新作品协奏曲,只给一星期的准备时间,包含和乐队共同排练在内。比赛后,协奏曲作者向圣婴祝贺说,她的演奏使他非常满意。在香港最后一场独奏会结束后,听众在台前排着一字长蛇阵要求圣婴签名留念,直至深夜才散。去年我国艺术代表团去香港演出时,还有人提起圣婴当年在香港演出盛况,关心她的去向。但她早已离开了我们,而她的全部写作和演奏录音也已散失,没有留下一点可资纪念的物品。

国内外对圣婴演奏的评价和赞美是很多的,但在这些赞美面前,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在求学中的学生那样的本色,谦逊谨慎,努力向上,从不自满。在我和圣婴接触的十多年中,我觉得她最大的特点是“认真”:学习认真,工作认真,做人也认真。

十二年过去了,回忆起圣婴短暂的不平凡的一生,她惨遭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折磨和人身侮辱以至含恨而死的情景。我心潮起伏,悲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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