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原文全文)
岁末,照例是除旧布新的时候。每个家庭都有一大堆废品等待处理,都有一个阴暗的角落必须扫除,都有一本过时的日历可以移去。
年终是清点的日子,也是回顾的日子。
有一天,我的家人在堆积如山的旧报刊与破烂之间,忽然瞥见一只奇怪的小瓶子。它毫不显眼,却又大异于其他的大小瓶子。
我举起这只瓶子,白漆铁皮盖子上,穿凿一个小洞,中间插着半截旧牙膏管,管口还留着一段烧成焦黑的灯芯。满是油垢的瓶底,依稀可见小青虫遗留的残骸,如同古代化石中奇特的虫形斑纹。
这只小瓶子,不知是每次打扫屋子时没有注意,还是为了感情上的原因,有意让它留存下来? 它默默地在我家的屋角里躺了多少年? 为什么我看到它便会想起逝去的黯淡岁月?
十多年前,我的家刚搬到崖壁下一个小山村,那里没有电灯。重山环绕中的山村夜色是浓重的,凝固的,墨黑的。从小镇买来的玻璃煤油灯又不慎摔破了。为了度过漫长的山村之夜,也为了排遣乡居生活的单调和寂寞,我忽然想起,何妨自己试制小油灯。
我用了一些废弃的材料,做了好几盏小油灯。有旧墨水瓶制成的,有小铁罐加工的,也有用果酱空瓶改装的。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每次做成一盏小油灯,点燃了灯芯后,一朵小小的火焰绽开了,有如一朵光影摇曳的小花。我满心喜悦,欣赏我自己手下诞生的一点光明。
小油灯自然不能同马灯、汽油灯、镁光灯和探照灯等等的照明工具相比拟。那是无法相比的。可是小灯虽小,同样发出光亮。即使是微弱的光,也能划破黑暗。星星点点的小火花,对沉沉黑夜,也是一种反抗。即使熄灭了,它也燃烧过。何况还能再一次点燃,继续以它怯怯的火光向黑夜挑战。
自从我制作了几盏小油灯,夜晚看书读报时,便不愁没有光源。有时常常把几盏小油灯同时点燃,放在近处最适宜于阅读的位置,构成一圈明亮的火光,使我得以从容进入文学世界。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往往聊以解嘲兼以自慰地说,当小油灯的光芒集中起来,并不亚于十五支光电灯的照明度。
小油灯便这样忠实地陪伴我,度过了山村里一年四季的每一个夜晚。它以小小的光亮,燃起我心灵的火焰,给我精神上的慰藉,并组成我的山乡生活中饶有情趣的一页。
夏夜,小油灯的火苗招来了成群的小青虫,奋不顾身向火光扑来。这时候只要在灯旁放一盆清水,水面的灯影便漾起虚幻的光。那些翠绿色的细小勇士们不辨真伪,纷纷葬身在水里。清寂的秋天晚上,窗外虫声唧唧,我凑着茕茕孑立的小油灯,尽情享受秋灯夜读的乐趣。到了严寒的冬夜,屋外风声如捣,后山上的野树林飒飒作响,案头的小灯又是多么亲切。落雪的夜晚,阶前积雪甚深,我的土屋内则有荧荧的灯火,它不但发出光来,而且给人以宁静和温暖之感。
我的每一盏小灯都是一首小诗。它的每一个短句都是抒情的。它给我带来多少欢乐,多少幸福,多少期望。
春节来临前,远隔两地的孩子们即将回家团聚。在期待的日子里,我又动手制作了几盏小油灯,手艺上也有所改进,仿佛是精工细作的手工艺品。大除夕的夜幕降落了。我们没有高烧的红烛,可是有许多小油灯。我把全部小油灯都点燃了,摆满了那间土墙驳落的屋子里每个角落。还有一盏较大的油灯,用铁钩挂在正中悬梁下,宛然是一具与众不同的枝形吊灯。形形色色的小油灯,跳跃颤动的光影,呈现一幅类似现代派画家那种奇特的构图。我们全家就在这幻丽的火光下,送走了那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山野春天,如火似荼的杜鹃花遍地盛开。大自然如此慷慨。我们随心所欲地采撷了大把大把的杜鹃花,用来装饰我们简陋的山村之家。竹筒里,瓦钵里,瓷瓶里,各种容器都插满了深深浅浅的杜鹃花。入夜,所有的小油灯一齐点燃。俗称映山红的杜鹃花,随着火光闪耀,鲜艳夺目,一片晕红,竟分不出是花红还是火红。这个色调浓烈的春夜使人沉醉,象一幅风格独具的名画一样使人难以忘怀。
感谢我的小油灯,在黑暗的岁月里始终为我燃着希望之光。
后来那个山村有了自己的小型发电站。村子里接上了电灯。山区人家灯火通明,大放光芒。我的小油灯也就完成了历史使命,搁置一边。及至我调回省里,搬家时,我手制的许多小灯,都留在我们居住过的土屋里。其中有一盏,大概是顺手塞进了装炊具用的木箱中,同我们全家一起到了城市,居然一直留存到国家要走向现代化的今天。
今天我凝视着这一盏小油灯,不禁又勾起了许多往事的回忆。回想那时候我做了一盏灯,就像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作品”。这留下来的唯一的小油灯,不知是我的第几号“作品”,我完全不记得了。现在看来,它实在是粗糙得很,甚至还有几分古怪。然而它却在我过去的一段道路上不断发出过火光,成为我旧时生活中的一件纪念品。
也许,这就是我的小灯今天还没有失去的原因。
它永远有一缕火光,在我心里。
198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