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和泉水》(原文全文)

事隔几年之后，回头来看，那年夏天我和一位朋友在南方旅行的经历，很像是一出富于寓言意味的短剧。

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天，一次倒霉透顶的旅行。我们去的地方是僻远的山区，从下了火车、上了长途汽车的那时起，坏运气就一直伴随着我们。我们的车子先是撞上了路边的一棵树，险些翻下山去;不久，电线又因过热而烧坏，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停下来修理，费去了数小时;后来，一只轮胎又瘪了。

这对于从未到过山区的我来说，绝对谈不上新鲜好玩，只有暗暗叫苦：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若不是我的旅伴一直比较镇定，我真不知自己能不能受得住。

天热、口渴，险象环生、不知所终的旅程，怨声载道的乘客，这一切都使人的心绪恶劣到了极点。

天黑下来的时候，车子才重新上路。还好，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前面，疲惫的人们昏昏欲睡，我盼着到达终点后能有一顿可口的饭菜。这时，车子又停了下来，在荒凉的野外：前面出了车祸，被堵的车阵长得看不到头，对车上的人来说，这又是致命的一击。饥渴和恐惧使我几乎崩溃。我的旅伴的泰然才使我稍稍安静下来。

问题仿佛不会很快解决。我的旅伴拿了一个大茶缸去找水。

我一口气喝下了他汲来的井水，心想，泉水就是这样清冽甜美的吧。车上叫苦的人也纷纷带上水杯向他指的远处走去。这时，我的旅伴指给我看头上的星空。

在整个旅途中，我被烦恼所扰，还从未抬起头来看过夜空。就像一个从未领略过星光之美的孩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上是一场华美盛大的星星的集会。它们是怎样做到如此亲密地共处一地而又不互相拥挤，数目繁多却又如此静穆? 身居无比的高度，其光芒却又深入地照亮每一个普通人的眼睛?

正当我想永远停留下来，尽情体味星光之美的时候，车子慢慢向前移动起来，道路疏通了，星光下，我们的车子向着目的地急速驶去。

泉水和星光固然美不胜收，但我更要谈到向我展示这种美的旅伴，当然还有他展示的方式——在这一点上，他已足以站在诗人的行列里：梅特林克在谈到艾米莉·勃朗特时正是这样说的：“如果艾米莉沉默一生，从不挥毫创作的话，那么她身上也具有那些知道其人生使命的人们所特有的同样的力量、同样的活力、同样丰富的爱和同样内在微笑;她也像那些善于同人世间极度的彷徨和痛苦达到的高度和解的人一样，具有同样宽广的信念。”

因此，不论这位旅伴是否写诗，他都称得上是一位诗人——他的这一行为所奏出的优美旋律抵得上千百首光滑、押韵、平庸的诗作的合鸣。

这也正是我心目中的文学：它首先是诗的。这诗的来源也许是卑微、窘迫、严酷的生活，而它的质地必须像泉水一样清纯，同时又必须达到星光的高度。

要做到这一切，需要忍耐、坚韧的生活态度，向生活深处探险的勇气，特立独行的信念，以及一颗高尚超拔的心灵，否则便无缘尝到那美妙的甘泉，看到那深邃的星光——因为在这之前是那漫长、艰辛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