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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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以外》(原文全文)

有时站在莽林中,面前也许是深豁,也许是断崖,那种本来已经够渺小的生命就显得更卑微了。有时迎风而立,目送寒鸦低回运去,若说这就象征悲凉,未免太不诗意了。你可以以为这就叫粗犷,就叫悲壮。小小的画面里,你知道隐含着多少哲学的奥义?达然在大度山读书和教书的那一段日子里很喜欢用“茫然”这两个字眼,我曾戏称他是茫然主义的先驱。后来我们同游阳明山,同在川端桥头看晚霞,同在...

有时站在莽林中,面前也许是深豁,也许是断崖,那种本来已经够渺小的生命就显得更卑微了。有时迎风而立,目送寒鸦低回运去,若说这就象征悲凉,未免太不诗意了。你可以以为这就叫粗犷,就叫悲壮。小小的画面里,你知道隐含着多少哲学的奥义?

达然在大度山读书和教书的那一段日子里很喜欢用“茫然”这两个字眼,我曾戏称他是茫然主义的先驱。后来我们同游阳明山,同在川端桥头看晚霞,同在大度山的相思林中沐浴薄薄的烟雾,那时我才蓦然领悟到他的茫然并非虚无的同意语,而是一个诗人的温柔,一个史家的坚毅所交融的讴歌与责任的呐喊。我们且试想一个独身汉在中秋夜的寂寞情怀;试想摩登女学生的满口存在主义。看看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近无意间和一位先辈作家谈到文章的气魄,他“仿佛以为”他就是古人似的问我:你知道么? 你能体会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么?

4年前,一个朋友在南美彭巴草原来信描述他的流浪生涯,他套用了很多像莽苍、无垠、壮阔、辽远、雄浑一类的形容词,企图引起我的某种欲望。但是我却不惆怅。忽然感到以前常常引发的壮游意念已经逸失。有些朋友说我消极,这我是不介意的。

总以为自己能够永恒保有跃动的心绪,例如那年在中央山脉,风大、雨急,但始终不唱晦暗的歌谣。下山后,在一处小镇的车站旁看守木料,那是个初春而又落着小雨,游离着罗曼蒂克气息的晚上,我蜷缩在铁路站仓的檐下,灯光暗淡得很,铁道闪着凄凄寒光,所有事务员都衔着烟支到茶室去了,去以低廉的纸币换取一些编织的笑颜。那时我平静的看着雨落,看着路灯的迷离,看着远山的神秘以及意会着满耳的静寂。然后一种虚无的,形而上的感觉便酣醉着我,直到一只野犬掀开了我的被盖——它以为我是一具死尸。那时我仍忧怀着百年千年而后的世事沧桑。这大概就是人与其他动物的分野吧!

可是现在林野的形象远了,泥土的芳香淡了,河山唯在脑中浮晃而已。身处闹市,心系故林。这是我近3年来的感受写照。尤其在读杨唤的诗或徐志摩的散文时,这种感怀越是深沉。

犹记得为了反对三一律而和谁争执过,但几个秋去冬来后,那种激情却无形中平抑了。就是莎冈的荒谬(例如她和她的丈夫所订的私生活协定),也已经能够一笑置之。这就是成熟?

有一次骑单车去淡水,傍河而歌,远山的灰石路,远山的教堂,架构成一幅古意深浓的影像。然后我被一片金色的稻浪所吸引了。那时正是夏日黄昏,是属于健康美丽的季节,许多农夫农妇都在忙着收成。我兴奋得一直怂恿着同伴唱一支什么歌。我赞叹着完美,赞叹着和谐,赞叹着幸福的人类。虽然有个冒失的中年人诅咒着我欣赏他的收割,虽然他的眼中充满荒谬的敌意。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就对他谨慎地笑笑,谨慎地走开。

真的,这有什么关系呢? 日落以后,我们还去欣赏海上渔火,还去缅想开台史迹哩! 千百年后,我们所关心的是,谁还来海角制造这么庄严的气氛? 入夜的时候,我们从英国领事馆的长阶摸黑下来,我和我的同伴交换了一些关于海洋与人生的见解;交换了一些古典和现代的意念。但当我们骑上脚踏车的时候,就意兴阑珊了。

1967.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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