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星期一
首页/文史百科/《序曲》(原文全文)

《序曲》(原文全文)

窗帘,低垂着。每座镜台上,都亮着一盏小灯;每面镜子里,都映出一个正在描眉理鬓的姑娘。多么静啊! 就连让女伴帮助自己顺一顺背后的飘带,都只用轻悄悄的转身,当作无言的请求。往常的喧闹,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有的只是敏捷的动作,深思的眼神。镜台上的小灯熄灭着,一盏,又一盏。姑娘们轻提着长裙,走了出去。一阵调试琴弦的声音,乘空儿飘进门来。只剩下一个姑娘了。屋里,一下子旷...

窗帘,低垂着。
每座镜台上,都亮着一盏小灯;每面镜子里,都映出一个正在描眉理鬓的姑娘。
多么静啊! 就连让女伴帮助自己顺一顺背后的飘带,都只用轻悄悄的转身,当作无言的请求。往常的喧闹,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有的只是敏捷的动作,深思的眼神。
镜台上的小灯熄灭着,一盏,又一盏。姑娘们轻提着长裙,走了出去。一阵调试琴弦的声音,乘空儿飘进门来。
只剩下一个姑娘了。屋里,一下子旷荡了许多;柔和的灯光都沉甸甸的了。她,独自承担了这里所有的肃静与严峻。
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少女,她想:等序曲奏起来,蓝蒙蒙的灯光向舞台洒下无边的夜色,那时候,就是你,镜子里的你,将要变成,变成那个在人们心里活了千百年的精灵了。而你,刚刚毕业,就在这部壮丽的舞剧里担当这么有分量的角色。今天,首次公演,你究竟能不能……听说三场都客满了,天不亮,观众就排队买票来了。他们捧出了满把热腾腾的汗珠子献给生活;你呢,你为他们,到底……到底能捧献出什么?
姑娘站了起来,手臂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天哪,这么僵,没有内心的韵律,没有诗意。望着镜子,她,慌了……
怎么? 镜子里,镜子里怎么有一位长者的笑容? 姑娘转过身来,噢,——“院长!”
院长,须发斑白,是这部舞剧的导演。老人家望了望姑娘的眼睛,问道:“慌吗?”
“慌。”
院长笑了,说:“艺术这东西,是老老实实的。它从不亏负苦心人。应该相信自己那两千个挥汗如雨的日子,而不要指望什么意外的灵感;只去朴素地创作,就是了。”
“嗯……”
老人家端详着她,随手拿起眉笔,把她的双眉略略描长了些,这立刻给她添上了温柔;眉梢,描得微微扬起,又突出了她的倔强:多么有个性的眉锋啊,这简直是个新的创作启示。
放下眉笔,院长伸过手来说:“祝你成功,孩子。”……姑娘伸着手:伸着,竟忘记了送送老人家。
转回身去,她又扬起手臂,在灯影里描了个圆弧,啊,柔和多了;作了个轻轻的回旋,裙边漾了起来,飘飘欲举,宛如立在水中的白莲——明月,清风,那白莲在波光里摇曳。她望着,笑了……随后,却又猛地收敛了笑容:这衣裙,多好;这一双长眉,多好;我的同台伙伴、乐队,丝绒大幕、满台的山色月光,都多好啊。我呢,错半拍,可就……
铃声响了。她满怀不安,进了大排练厅。
女伴们围拢来,帮她弄好长裙的褶纹,插紧头饰。此刻,院长也到了这边,递给姑娘一张洁白的信笺。她有些迷惑了。老人家却只是笑,带着几分幽默的诡秘,呶了呶嘴。姑娘只得接过信笺,轻轻展开——
……我们这两行排队买票的同志推我当个代表,跟你谈谈心。
我们不是演员,可都明白,一个人,一辈子头次正式执行任务,是怎么个心情。你明天第一场公演,这当口儿,可得帮你加大油门儿。这不,我们作了个决议:给你写封信。写什么呢? 刚才大家谈天儿,我讲了自己头趟开车的事。同志们都说:就写它。那我就说说。
解放前,我是个捡煤核儿的苦丫头。解放了,当了全市第一批公共汽车女司机。
头趟正式跑车,一上司机座,连哪根操纵杆儿是管什么的都忘干净了。正心慌呢,“登、登、登”,上来一伙子刚下夜班的工人,瞅着我,直乐。有个大眼睛的姑娘,递过粗拉拉的大手来,喊了声:“你好哇,司机大姐!”
嗬,这姑娘好大的手劲儿。
车满了。我定了定神,心想:这背后,都是些多好的人哪,可得好好开。
谁想刚跑两站,“抛锚”了。我满脸大汗,不敢回头。这当口,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下去推一把!”呼啦下去多半车。在反光镜里,见那个大眼睛姑娘,正前倾着身体,推车呢;可我总觉得,她那双长着老茧子的热手,扶的,是我的身子……
马达响啦。我抹去眼泪,盯着前头,把油门儿加大。
瞧,就这么开的头儿。你呢,要是也慌了,就想:台下没外人,那里头,不是还有个捡过煤核儿的苦丫头吗。这么一想,就准不慌了。同志,好好儿演你的吧。胜利,教训,对咱们革命者,都有用。
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我们当中有个小妹妹。她说,她们家窗前有一丛玫瑰,是她全家人养起来的。明天,她要采一束顶红顶红的,送给你。
………

信笺右下角,是几行签名。看字迹,有的稚拙,有的老练;有的朴实,有的华美。她多想猜一猜这些签下名字的同志都是什么样子啊:他们的年纪,性格……哦,院长又递过什么来了? ——一大束玫瑰,深红深红的;花蕊里含着水滴,透明,清亮,好像凝聚了一夜的露珠儿,在黎明的微光里闪烁。
这样一束玫瑰,可怎么接啊。她,怔住了。
还是院长过来把花束放在了她的怀里。望着花束,不知怎么的,她眼前一阵迷蒙:莫非是花蕊里的小水珠儿,闪着亮光,溶进了她的眼睛?
她选了一朵最红最大的玫瑰,摘下来,轻轻插在老人家胸前的小衣袋里;又一朵一朵地摘着,给女伴们戴在头上。然后,摘下一朵最小的,簪在了自己的鬓边。这朵小玫瑰,头,略低着,仿佛带了几分羞涩,含着泪珠儿,悄悄地微笑了。
随着女伴们,她来到了侧幕旁边。
序曲响了。一串串看不见的音符飞荡着。烟水茫茫的幻境从夜色深处显现出来,轻烟落了,明月当空。月光里弥漫着玫瑰的香气。多么浓郁啊。这浓郁的芳香,把天边的大气充实得这么深沉,这么厚重,简直给那幽蓝如水的月光,都增大了浮力。她明白:一切努力向上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在这样芳香的空间,都任凭飞跃。
序曲即将终结了。大幕正缓缓地拉开。踏进这芬芳的月色,她,展开双臂,朝着梦想的高度,飞升……

1961年仲夏,北京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