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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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叨》(原文全文)

已故张寿镛先生的《约园着作选辑》中,有一篇《四明丛书凡例》,其中说:“是编之刻,虽由寿镛发起,而吴兴张君秉三首先赞助……最后则忻君绍如专任其事。”这里提到的忻君绍如,就是先师忻江明先生,恰好手头有一篇旧作《旧简》,便引起我对师门的回忆。我是私塾出身的,所以连小学的文凭都没有,进塾的头几年,只是认识了几个方块字,后来读《古文观止》了,也只是选几篇背诵,老师从不...

已故张寿镛先生的《约园着作选辑》中,有一篇《四明丛书凡例》,其中说:“是编之刻,虽由寿镛发起,而吴兴张君秉三首先赞助……最后则忻君绍如专任其事。”这里提到的忻君绍如,就是先师忻江明先生,恰好手头有一篇旧作《旧简》,便引起我对师门的回忆。
我是私塾出身的,所以连小学的文凭都没有,进塾的头几年,只是认识了几个方块字,后来读《古文观止》了,也只是选几篇背诵,老师从不讲解,《唐诗三百首》也没有读过,只读了“云淡风轻近午天”的《千家诗》。
私塾的弊端,大家都知道,我曾经写过《忆三家村》和《我与书》,那是带着厌恶的情绪写的,现在看来,或有偏激之处。我引用过孟子的“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的话,用在三家村的塾师头上,也有些冤枉,他们只是为了��口而已。
到了十几岁时,全家都迁到上海,我便成了十里洋场的少年闲汉,眼界却也睁大些,经常看到几种文学期刊,还有《东方杂志》。一度进了两家商行,都是资力雄厚的,由于读书的时间太少,白天更不能逛书店,就此不告而别。接下来是结婚,进入了人生的又一阶段,按照常理,便是到成家立业的时候。可是婚虽结了,业又如何立? 要立也只有经商,却是我可怕的克星。
不想这时遇到了忻师,原是很偶然的,只能说是缘了。
忻师的原籍是鄞县,和我是大同乡,但本属素昧。他是光绪三十年甲辰进士,与高云麓(振霄)先生是同年同乡。曾任皖江知县,未到任,后以亳州知州而结束宦途生活。辛亥革命后,以遗老之身退隐乡间,所以,他为人写碑志等,从不写民国二字。他的书室中,挂了一幅横幅,上面写着“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的话,也便是有憾于“国变”了。
约在1936年时,他主持的《四明丛书》已经完成,又因编修《四明清诗略》来到上海,认识了老中医郑雪塘先生,雪老也是我们的乡亲,逢到有病,必请他诊治,普通的感冒发热,一帖而愈。
这时忻师已收了一位学生,是雪老介绍的,每年学费六百元,但应付一家三口生活,便觉拮据,却不想多收学生,只想再收一个。雪老因而向我父亲来说,希望我也去读。雪老所以这样热心,也有他个人的打算,因为他白天诊病,晚上必看医书至深宵。中医着作,都是古文写的,还夹杂些典故,有的很艰深。医生是治病的,看不懂不能就此囫囵而过,便常去请教,因而想让忻师生活稳定些,可以长住上海,这是雪老的苦心,也是上一辈中医业精于勤、好学不倦的不可及处,其实也与医德相贯通。
父亲向我说了,叫我自己决定,我则以喜以惧:这样一来,岂非又要我进私塾了么? 我这时已略有写作基础,和阿英先生等常相往来,在《大晚报》的英公编的“通俗文学”上偶亦露面,平时爱好的古典作品,也是晚明小品之类,经史非我性之所近,其实也说明我学无根柢。但我如果不到忻师那里去读圣贤经传,万人如海,一身何藏? 僵持下去,如前所说,只有从商了。
我去和阿英先生商量,他以为老先生也有老先生的长处。古书并非不可读,读了之后,如果能采取批判的态度,与阅读新文学作品未必有什么冲突,他还举了好多例子。凭他几句话,使我于依违之间决定下来了。
过了几天,我就进了鹤巢(忻师的斋名),穿了长袍黑褂,行了弟子礼。马褂先放在布包中,临时才穿的,我一生就穿过三次马褂,都是在违心状态下穿上去的,我实在见了讨厌,还有那瓜皮帽。但长袍倒觉得不讨厌,每到寒冬,夜来欲雪,就想起裹紧了的狐皮长袍。
课本是杜林的《春秋左氏传》。《左传》是读过了,但读的是白文,这时才知道杜预和林尧叟的名字,忻师为我讲了“春王正月”的微言大义;另外还有《尚书》、《毛诗》等,总之都是正统书,并且还要高声背诵,背诵有背诵的好处,但对于成年人来说,却是苦事,何况我这时心的一半,已在新文学上了。
忻师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儒学的实践者,严肃而又慈祥,对我们确实做到循循善诱,用在这里,绝非陈词。我记不起他几时有过笑容,同样,从未见到过他的疾言厉色。与其说是风范,不如说是气象。有一次我和同学切切私语后,不禁发出笑声,他本来在看书,便抬起头来问:“你们笑什么?”语气却很温和,我们连忙用书声来搪塞。本来,听到没来由的笑声,一般人也会问的,这一次的夫子问笑,却也成为师门怀旧的鳞片。
因为是遗老,所以忻师与高云老对革命党人是歧视的,云老是书家,有人请他书碑,碑中有褒美秋瑾文字,他就拒写。对章太炎,他也带着轻蔑的口吻说:“何谓太炎?”但我向忻师问章氏“菿汉微言”的“菿”字意义时,他一时答不上来,却化了许多功夫去查考。他没有叫我不要读章太炎文章(实际上他们也未必看),却劝我不要读晚明小品。我在鹤巢,起先临的是李北海(李邕)的帖,云老看见后,就把他自己临的《礼器碑》手本送给我,教我改临,即应由碑入手,我问他能不能临《兰亭》,他说:“太早”。
还有一次,我问忻师顺治太后下嫁事,我出口后,已在懊悔,这很使他为难,也会责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事情,不想他回答说:“入关初期,也说不定。”这很出于我的意外,觉得他的头脑还是开通的。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些,但我的这位同学,却不安于冷板凳了。
这位同学的父亲是富商,他到鹤巢,是自己开着小汽车来的,对古文无甚兴趣。当初上学,因慕忻师之名,也算进了进士先生之门。我们两人学习的动机都不纯,后来他就不想再读了。这一来,忻师的收入就要减去了一半。
我父亲问我是不是想读下去,我因畏商如畏虎,别无选择,于是就由我父亲独力负担双重学费,然而如果我的家庭不是经商的话,又怎么负担得起这笔学费(这时币制未贬值,一元就是一元)?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其人弗能应也”。
由于朝夕相对的只是一师一弟,每天的午饭又是师母烧的,感情上的积累却超过了学问上的收获。这时我一面在看新文艺作品,开始重视人物的性格。午饭之后,忻师便睡觉,我则临碑,我看见他床上一双布鞋,总是放得端端整整,天天如此,简直可以拿尺去衡量,这双鞋子里就有他的学问,他的性格。我母亲曾经做了一双拖鞋送他,他叫我拿了回去,说:“我是素来不穿拖鞋的。”
后因抗战发生,人心大乱,他只好回乡终老了。
他离沪后,我曾经写过一封信向他问候,不久,他复我一笺:
性尧贤弟青览:别后一接函问,以匆促未复。战事他移,想家居自修,定增功课。读书本分,入则顺亲,出则择交,至为要事。晤对两载,契合良深,因事暌违,未审何时重得相见也。小兄已定居鄞东港陆旧宅,信件由江东东胜路北号会馆转递。此问侍祺百益。小兄江明顿。十月廿九日。
师弟通问,上写夫子大人函丈(席前一丈地也),下写受业姓名。此通例也,不可不知。(按,标点为我所加。)
我的上款确是写夫子大人,下面的尊称,却不知道应写函丈,当时写什么,已经忘记了。
他在沪的寓址,旧时叫白克路,现在不知道改成什么路,懒得查了。因为在大光明电影院后面,从前时常经过,在他住的弄堂前略作徘徊,现在也难得去。好多旧地,不复重临。别人的世界在扩大,我的世界在缩小。颓龄伤逝,老人怀亡人,感觉跟着走,在不相干的人看来,未免觉得絮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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