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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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究慨世》(原文全文)

大概是在清代吧,有一出戏风靡北方。戏是保定的一位廪生所编,名叫《教学》。戏中一读书人找不到教书的馆地,饿得饥肠辘辘,于是手拿仿圈,用镇尺在街上敲动,大喊教书,以广招徕。上场的开场白是:斯文不值钱,饿得眼发蓝,有人成了馆,便是救命仙。所谓“成了馆”,也就是找到了教书的地方。他接着唱道:“买卖人吃的是香油白面,小炉匠在一旁锯碗锯盘,惟有我读书人无衣无饭,饿得我一...

大概是在清代吧,有一出戏风靡北方。戏是保定的一位廪生所编,名叫《教学》。戏中一读书人找不到教书的馆地,饿得饥肠辘辘,于是手拿仿圈,用镇尺在街上敲动,大喊教书,以广招徕。上场的开场白是:
斯文不值钱,饿得眼发蓝,有人成了馆,便是救命仙。

所谓“成了馆”,也就是找到了教书的地方。他接着唱道:“买卖人吃的是香油白面,小炉匠在一旁锯碗锯盘,惟有我读书人无衣无饭,饿得我一阵阵腰痛腿酸。陈仲子三咽李螬食过半,孔夫子有陈国绝粮七天,君子人固其穷小人斯滥,莫不是天丧予就在眼前。”
正说着,一老农夫上场,碰巧要请一位先生,两人一拍即合。不过,农夫有几条附带条件。他首先唱道:破庙中一间房作为书馆。
读书人旁白:在陋巷人不堪,回也不改其乐,这正是圣贤所为——有何不可?
老农唱:睡觉时盖稿荐枕一大砖。
旁白: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有何不可?
老农唱:小学生遇落雨要背来背去。
旁白:此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轻而易举——有何不可?
老农唱:在佛前带敲磬不得偷闲。
旁白:敬鬼神而远之,正是圣贤所为——有何不可?
老农唱:每日里有三餐只是稀饭。
旁白:我非图��啜者也——有何不可”
衣食住行条件艰苦当先生兼作保母庙祝,条件固然苛刻,读书人饥不择食满口应允。不过,老农最后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吃稀饭拉稠屎,一日三筐,筐筐挂尖。读书人曰:我亦有一条件。老农忙问有何条件,他说:我目不只丁,可以不可以?老农答:这倒可以将就。
在明清时期,私馆在全国各地都有,倡办者多是举人,贡生、廪生亦偶而有之。即使是教最初级的学生(当时称为“开蒙”和“开读”),也还必须教他们认识方块字,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四书》之类。至于说教馆的对象如果是“开讲”、“开笔”之类的高级学生,那对先生的要求就更高了,所以不识字的私塾先生应当是没有的。戏文中的旁白所引都是《四书》中的句子,说明这位读书人绝非目不识丁。不过,个中所反映的私熟先生的待遇,却是北方各地极为普遍的现象。
北方原是中华礼乐文明的发源地,具有相当高的文化水准。然而,自从公元10世纪以来,先是契丹,接着是女真,而后又是蒙古人,一茬接一茬地鱼贯而入,统治了中原将近400年的光景。从此,北方文化陷入了一种空前的困境。尤其是那位“一代天骄”和他的龙子龙孙,一直忙于攻城略地,构筑欧亚大帝国的美梦。于是,“九儒十丐”成了社会上臧否人物的标准,教育也就受到整个社会的普遍忽视。到明代开国之后,居然发现儒家的基本经典在北方各省普遍奇缺,奇缺的程度甚至连无赖出身的朱洪武都颇感震惊。因此,明太祖和明成祖在位期间,都曾一再下令调集南方的四书五经,分发给北方的学校。然而,长期不重视教育所形成的文化断层,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愈合的。直到清初,游历天下,并在北方生活过多年的着名学者顾炎武,还不无忧虑地提及北方的“二患”,即“田荒”和“人荒”(《日知录集释》卷十七《北卷》)。所谓“人荒”,也就是人们今天说的青黄不接的人材断层。可惜的是,在读书人眼里顾亭林虽然高山仰止,但他的疾声力呼,在肉食者听来不过是人微言轻的迂腐之见。看来人们更关心的是能够短期见效的“田荒”问题——每逢朝代鼎革、新主登基,正史、实录和会典等官方史料,都不厌其烦地详载历年耕地面积的增加,也就是荒田的重新开垦,以炫耀“盛世”的德政”。至于一般的无识小民,也就步亦步,趋亦趋,乐此不疲。《醒世姻缘传》第33回说,山东有一种营生是拾大粪,“整担家挑将回来,晒干,轧成末,七八分一石卖与人家去上地”。由此我恍然大悟——《教学》戏中的那位老农,你说他不注重智力投资吗,他还是请了先生,似乎也有意解决“人荒”问题。但实际上,请来的先生要与解决“田荒”能直接挂上钩才行——他主要着眼的是如何多攒大粪,以此为准绳,先生自然是只要能拉稠屎就成,学问如何倒在其次。这样的“办学方针”,真的能培养出“跨世纪的一流人才”? 难怪17世纪的顾炎武会有“无田甫田,维莠骄骄”的感叹!也无怪乎过了一个多世纪以后,龚自珍仍在吁请悠悠苍天“不拘一格降人材”!
稍后于顾炎武的着名小说家蒲松龄曾指出,在他的家乡山东,私塾蒙师的素质和教学质量,令人叹息不已。他以阅历中人现身说法,作有一首白话韵文,题目叫《学究自嘲》。韵文一开头就这样写道:
暑往寒来春复秋,悠悠白了少年头。半饥半饱清闲客,无枷无锁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有时随我平生愿,早把五湖泛轻舟。

蒲松龄一生常年充当乡村学究,除了在才人狐鬼悱恻缠绵的虚构中潇洒地走过一回外,从来不曾得遂泛舟五湖的平生之愿。他有不少着作,都真实地反映了私熟先生的命运遭际。
比起上引那出戏的读书人要幸运些,《学究自潮》的主人公一出场就是正月灯节过后,也算是开门大吉吧,“新岁东家来请我,蚂蜡驴驼着癞呆货”。“蚂蜡驴”大概是山东方言,指的是很小的意思;“癞呆货”则指没有学问的人,普通作不称职用。这两句为人们勾勒出一幅反差强烈的画面:在一元复始、万物欣欣向荣的早春时节,矮小的毛驴驮着个一脸菜色、瘦骨嶙峋(在下可以肯定,不会是位面色红润、脑满肠肥的壮硕汉子)的冬烘学究,面对着沿途的盎然春色,似乎无动于衷——“心内揣摩,心内揣摩,今年东主更如何? 问来人,说是也不错。”
等到了东家,学生前来磕头,主人相与拱手寒暄喝酒,也算尽过了贽见之礼。但东家主人的性情还是难以揣摩。“上了学以大后,东家全不把影凑”。“以大后”也就是很长时间以后,主人连面都不曾再见过。笔者私下揣度,或许,东家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蹑足潜踪、悄悄地来到茅坑边,看看三筐里的稠屎是否“筐筐挂尖”。至于学究的学问如何,教学质量又怎样,那倒也无所谓。
较之戏文中的那位“三餐只是稀饭”的老农或许要慷慨些,蒲松龄笔下的东家似乎倒是让学究吃上干饭,不过,“俱是济饭不济人,那管先生够不够。都说俺这东家好,谁想是块拧筋肉”。根据此前笔者的推断,学究既非壮实汉子,想必饭量不至硕大无朋,由此反衬出那块“拧筋肉”之悭啬刻薄。
不过,你要说东家完全不体恤学究,那也说不过去。二月仲春,大概是春光明媚的时节。“先生馆中好闷哉,闲散心,欲把朋友拜”。学究处馆,虽然心猿牢锁,怎奈意马难栓。承蒙东家恩准,快去快回,“去得快,来得早,喜坏了东家老——这个师傅想是好,轻易不肯出学门,工夫一定做不少。明日咱就出豆腐,管这日的一个饱”。“出豆腐”,是指北方乡间常自己制豆腐。在古代,农家一年内难得吃上肉,想解馋只能吃些豆腐,当时有“纵口腹之欲,打半斤豆腐”的说法(齐如山:《中国的科名》)。 “日的”应作㒲,骂人用语。 由此人们仿佛看到,“拧筋肉”似的主人恶狠狠地一跺脚,不惜倾家荡产,下决心豁出一块豆腐奖励一下这位尽心尽责的优秀学究。在改善学究待遇的同时,挟杂着一句“日的”,倒也衬托出古人粗野的质朴和直爽的可爱。
好不容易捱到“三月清明到”,到了该发束修的时候了。“先生馆中暗计较,黄边钱,想得两三吊”。“黄边钱”也就是铜钱。据晚明时人谢肇淛描述,自明代中叶以来,由于南方海外贸易的持续发展,白银大批地输入中国,使得铜钱使用的范围不断缩小。到万历年间,山东就是银、钱混合流通的地区(《五杂俎》卷十二)。及至清代,山东市面上含金量较高的是细丝白银,黄边钱则是不太顶用的通货。然而,束修虽然微薄,寒酸学究已是“心乐陶陶,心乐陶陶,打算籴米又治烧”。“烧”也叫“烧刀子”,是元代以来盛行于北方的烈性酒。看来,学究早已做好了拿到束修后的预算——除了买米喂养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外,自己也想咪上一顿,奢侈一番。但左等右等,直等到“满腹心焦”,还是“神思徒劳”。士人的矜持,又自觉必须“顾体面,恁好开口要!”主人自然是不慌不忙的——“东家说是款款着,无奈何,只附干赔笑”。“款款”,是指因经济困难,再宽限几天,俟充裕后即照办,故曰“款款”。常言道:“敢怒而不敢言”,此乃弱者之常情。学穷辛苦数月,拿不到钱,不仅不敢言,甚至不敢怒,还要干赔笑,或许正是吃准了读书人的这种懦弱,主人才故意拖欠的。
拖人学究束修,虽然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先例,但在主人看来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我担心,学究“今日当了裤,明日当了裙”,时逢落雨纷纷的清明时节,当了裙、裤后的先生又如何为人师表?
好不容易过了清明时节的“倒春寒”,转眼就到了初夏的四月间,“长天老日好难挨,过一天,如同三秋迈”。虽然日子是一天天地长起来,但东家供应的馆谷却一天天地逐渐衰少。阳光照在东南隅时吃的早饭,要到晌午太阳西斜时才吃中饭。吃的又是卷着曲曲菜(一种可食的野菜)的粗面饼,过不了多时肚子就咕咕作响。这时候的学究,既然吃的是与和尚相似的长斋,也就脱口而出“南无弥陀佛,从今受了戒”。想来用不着先前的那位老农叮嘱,他也会“在佛前带敲罄”,恪尽“敬鬼神而远之”的圣贤所为。到了这种境地,学究不由得想起了圣人的教诲:
圣贤千言万语叫那读书人乐道安贫,所以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并日而食,易衣而出,其仕进必不可苟”。我想说这样话的圣贤,毕竟自己处的地位也还挨的过得日子,所以安得贫,乐得道。但多有连那一亩之宫,环堵之室,负郭之田半亩也没有的,这连稀粥汤也没得一口呷在肚里,那讨疏食箪瓢? 这也只好挨到井边一瓢饮罢了,那里还有乐处? 孔夫子在陈,刚绝得两三日粮,那从者都病了,连这等一个刚毅不屈的仲由老官尚且努唇张嘴,使性傍气,嘴舌先生。孔夫子虽然勉强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我想那时的光景一定也没有甚么乐处。倒还是后来人说得平易,道是“学必先于治生”。(《醒世姻缘传》等33回)

好一个“学必先于治生”! 学究终于认识到,如果连卷着曲曲菜的粗面饼都不能管饱,那么,古哲圣贤所强调的道德修养是不是有点迂阔? 到那时,不仅是小人斯滥,即使是君子也难固其穷了。于是,有点家底的读书人兑些银两,外出跑单帮,到苏、杭一带批发些时调话本淫词艳曲,满足有钱人家食欲之外的其它原始饥渴;至于穷困潦倒的秀才,只好也干起拾大粪的勾当,搞点“创收”。这难道不是斯文扫地么? 最后,剩下的那些读书人,“不教书,可也无的干”。思前想后,还是留下吧,只是希望拖欠的束修早日发下,馆谷也有所提高。
至于拖欠束修,馆谷渐衰,东家都可以找出许多充足的理由:一是因主人家经济困难,前文已经谈及;再者就是年景饥荒,不仅猪肉无人卖,就是葱韭和蒜台也买不到。杏花村(假设的酒店名)离得又这么远,所以馆谷只好差点喽。就东家而言,不管是督课子弟,还是积攒大粪,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还是希望学究能安于教馆,不要“跳槽”或“下海”。不过,大概是急于要让先生“休把馋癖害”,话说漏嘴了,一下泄露了天机:“东邻家杀猪,西邻家宰羊,酒肉不到口,日日却闻香。”原本想说尽管闻的不是韶乐,但先生想来也可“三月不知肉味”。不料想却反证了年景饥荒云云,全属谎话!
直到五月端阳节,学究才时来运转。主人家送上黄边钱“一抗”(制钱用绳子串的,多时可用肩抗着),又送了枣儿粽之类的一大筐节敬。一下子,真地让学究一家欣喜若狂——“喜坏他师娘,喜坏他师娘,东家多情怎么当! 嘱来人,十倍多拜上”。想来师娘总是位容易被感动的妇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于是,她赶紧捎话给学究说,主人的“情谊难忘,情谊难忘,用心教他小儿郎,读得好,也是你名望”。但仔细想来,本来是主人应有的贽敬,现在补发了束修,倒好像是额外的恩惠。其实,乡村学究对生活原本就没有过多的奢望。你看,这位学究拿到一抗黄边钱后,“沽上一壶酒,买个咸鸭蛋,俺也做个自在仙”。在学究眼里,咸鸭蛋犹如冰糖葫芦之于《霸王别姬》中的小癞子,实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如果再灌下数两烧刀子,的确可以让人飘飘然起来:“到而今,世道反,重财利,敬衣衫,师傅绰号叫‘穷酸’。谁想也有这一番。”仿佛此前所受的种种委屈,都可以一笔勾销似的。……
就在蒲留仙数着黄边钱嚼着咸鸭蛋啜着烧刀子的同时,在南方的一些城镇,虽然那里是否真的有资本主义萌芽迄今仍是仁智互见,但大款们却实实在在地富得流油,他们在暴得的横财面前简直是手足无措:
扬州盐务,竞尚奢丽,一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拾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或好马,蓄马数百,每马日费数十金,朝自城内出,暮自城外入,五花灿着,观者目炫。或好兰,自门以至于内室,置兰殆遍。或以木作裸体妇人,动以机关,置诸斋阁,往往座客为之惊避。……有欲以万金一时费去者,门下客以金尽买金箔,载至金山塔上,向风扬之,顷刻而散,沿江草树之间,不可收复。又有三千金尽买苏州不倒翁,流于水中,波为之塞。有喜美者,自司阍以至灶婢,皆选十数龄清秀之辈。或反之而极,尽用奇丑者,自镜之以为不称,毁其面以酱敷之,暴于日中。有好大者,以铜为溺器,高五六尺,夜欲溺,起就之。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六)

身居僻野乡村的蒲松龄是否听说过扬州盐商的奢侈和繁华,笔者不敢臆测。不过,他一定看到过“吃香油白面”的买卖人,一定见到过“锯碗锯盘”的小炉匠,也一定看到过“无衣无饭”的读书人。顾影自怜,只好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让自己笔下一位逃学的顽童,道出内心的酸楚——“世界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是下流。”(《逃学传》)这种下层文人的心声呐喊,迄今听来仍感撕心裂肺!
太平盛世的18世纪过去了,迎来的是19世纪的多事之秋。晚清时期地处五口通商前沿的福州,有一首《慨世》白话文这样写道:
风俗衰,由于轻读书而重生意。自铁钱行而寒儒起饿。写红丹糊口,单柯者卖犍卖担,束修那几节都毛。柴米莽百般昂贵。店头好过,广东帮南北,七处都叫大商家。当前石腹文章,反说书呆厌气。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何日回春也!

这首榕腔白话文的最末一句话既有徒唤奈何的倾诉,又有殷殷期盼的憧憬。这位“石腹文章”(一肚子学问)的读书人大概终生都不曾盼到“回春”的日子。否则,《教学》一戏何以不曾出现这样一段结尾?——或许有那么一天,老农多收了三五斗,忽然良心发现,于是乎,先生被请出了危旧的破庙,类似于喝稀粥屙稠屎那样的要求从此不再提起!

1993年初秋于复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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